回到旅馆，打开房门。
待在房里的有莉拉和朱莉安娜。为了还无法外出的朱莉安娜，莉拉似乎是足不出户地照顾着她。虽然用谈笑风生来形容有些过于轻率，不过两人似乎聊得相当起劲，狭窄的房里弥漫着愉快话题的尾韵。
莉拉放下了拿在手里的针线，拾起了木炭，打算向沃恩打招呼。
“欢迎您回——”
在她写到一半的时候，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莉拉的表情僵住了。
沃恩没有多加理会，以缓慢的步伐穿过房间，站到了塞满旅行用品的木箱前方，就这么朝着背后搭话。
“我说，朱莉安娜啊。”
“怎么啦，大哥？”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人家不知道！爸爸就是爸爸！”
一如往常地，朱莉安娜的说话声还是快活异常。
“我换个问法。你的爸爸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头顶半秃，而且还坐着轮椅吗？”
“嗯？对，就是这样呢！”
“这样啊……”
他从行囊里抽出了短刀。
沃恩一个跨步欺近床铺，揪住了朱莉安娜的衣襟。他没理会朱莉安娜发出的微弱苦闷呻吟，将她按在了床上，廉价的床板嘎吱作响。
“……呃！”
他听到莉拉像是挨了揍似的发出了急促的喘气声。朱莉安娜直直地望着自己，虽然因疼痛而皱着眉，但她的表情几乎没有改变。
沃恩彷佛在害怕一语成谶似的，以几近悄声的音量说道：
“你──是坎普登·威布斯塔的女儿对吧。”
朱莉安娜眨了一次眼睛。那灵动的眼睛映射出沃恩的身影，照出了他比刀刃还尖锐的神态。
“是这样吗？”
他判断朱莉安娜没有说谎。一方面是沃恩的观察能力告诉他朱莉安娜的模样不是在说谎，另一方面则是没必要在把话说到这种地步后继续装蒜。
“不过好像有可能呢，大哥所描述的那个人若是有着坎普登·威布斯塔的名字，那人家的爸爸说不定就是坎普登·威布斯塔了。原来爸爸叫这个名字呀……”
在不知父亲名字的环境下成长的女儿，还差了将近六十岁。
或许沃恩太过小看其中的异常性了，不管是女儿还是父亲皆是。
“彻底被摆了一道啊……”
由于缺乏判断的依据，因此没有处理掉朱莉安娜──就结果来说，沃恩将朱莉安娜留留在身边的时间有些太长了。
在发生这类风波的时候，一旦被周遭的人们认定“这人应该是属于某一方阵营的吧”，那就和实际加入其中没什么两样了。
这些日子以来，究竟有多少人目击了沃恩照料朱莉安娜的光景？他既没有积极对外宣示朱莉安娜的存在，也没让她走出房间，但沃恩曾带着她去看医生，在移动的过程中也没有做过任何掩蔽。人们的悠悠之口可没被门挡住，朱莉安娜被沃恩照料的事实，说不定再过不久──或是早就传播开了。
这样的处境，肯定是坎普登·威布斯塔为沃恩一手打造出来的。
朱莉安娜的生活常识之所以匮乏得惊人，原因就出在她是刻意被这么养大，并在这种风波爆发时派上用场的。朱莉安娜虽然没有身为仪典长之女的自觉，但周遭人都很清楚她是仪典长的女儿。威布斯塔是刻意营造出这种背景的。
这样的“道具”能派上多少用场，已经从沃恩的现状得出了结果。
这可真糟──他深切地体悟到这件事。再置之不理的话，他就真的会被卷入这场仪典长之争了。换个角度来说，他说不定早就已经被卷进去了。
某一边的阵营──或者该说双方的阵营显然都打算把沃恩卷入这场仪典长之争里头。换句话说，这场仪典长之争会以某种形式的赌局来一较高下，而他们的目的大概是收编沃恩来增强己方的战力。
这种斗争他可是敬谢不敏。换句话说，沃恩得在朱莉安娜依附在他身边的状况传开之前做出应对。
也就是说──
“你要杀掉人家吗？”
朱莉安娜歪了起头。
“……”
沃恩没有点头，但重新握好了短刀。
率先浮现的方案，确实就是将“藏匿朱莉安娜”这样的事实通过物理手段抹消掉。他总觉得冰冷的刀柄正在吸收自己的体温。
若是立刻削断她的喉咙，有办法在无人察觉的状态下将尸体扔进雅芳河里吗？沃恩一边在脑子里盘算，一边稍稍侧过了头。
“明明知道要被杀了，你倒是挺冷静的。”
“你想听人家讨饶吗？”
“我没有要听的意思……”
他直视着朱莉安娜的脸孔。沃恩企图从中读取出几许符合人性的情感──像是胆怯或是愤怒，并让这些嵌在身上，借以获得勇气。
但她的脸上却什么也没有。
朱莉安娜一如往常地展露着纯真的笑容，对于近在眼前的死没有一丝感慨。这并不是对死亡做好了觉悟──沃恩虽然见过几个有这种胆识的人，但并没有从朱莉安娜身上感受到类似的成熟心态。
朱莉安娜的表情，就像是看着原本高升的太阳沉入地平线那般，把眼前发生的事情视为理所当然。
在她的心中，死亡不具任何价值。
沃恩忍不住问道：
“你不怕吗？”
在说出口后，他才想到这不该是一个意图杀人者该说的话，忍不住露出苦笑。也不晓得是不是察觉到同样的笑点，只见朱莉安娜憨憨地露出了笑容。
“因为这是爸爸所期望的呀。”
“……”
“把人家带来这里的是爸爸，揭露这件事的肯定也是爸爸，应该是这样吧？既然如此，那爸爸肯定也料到会有这种状况了。”
朱莉安娜自豪地晃了晃遍体鳞伤的身子。
“因为人家喜欢爸爸呀。”
像是觉得这可以作为一切的理由似的。
“爸爸不仅救了我，还给了我好吃的东西，好玩的玩具，疼爱我的兄弟姐妹。如果爸爸认为人家死在这里是一件好事，那人家觉得死了也没关系！”
沃恩之所以会窜起一阵鸡皮疙瘩，是因为他明白朱莉安娜是打从内心如此认定。
未免也太过单纯了。
朱莉安娜的逻辑虽然没有矛盾，但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因为这点理由就心甘情愿地去死呢？应该说，若是光凭这点理由就能带着诚挚的幸福心情死去，那种人又真的能称之为人吗？
沃恩猛地举起短刀！这是为了从少女的眸子之中找出符合人性的正常反应。
要是没人阻止的话，他恐怕就会直接挥下去了。
“……呃！”
从后方冲了过来的莉拉一把抱住了沃恩的手臂，让挥舞短刀的动作停了下来。
“哦，哇。”
手臂被向后扯去的沃恩顿失平衡，在脚步一阵踉跄的同时，手上的刀子落了下来。莉拉以意外迅速的动作将短刀踢到房间的角落，绕到了沃恩的面前。
在沃恩抽开身子后，朱莉安娜从床上起身，像是回想起来有这回事似的猛咳起来。莉拉将朱莉安娜藏在身后，以强烈的视线投向沃恩。
“……！”
“让这丫头活下去已经没意义了。事到如今，她已经是我的敌人了。”
沃恩认为这样的逻辑相当单纯，也不存在否定的理由，但回应他的却是一连串用力摇头的动作。
“……！”
沃恩不太明白这究竟是“就算是敌人也不能杀她”还是“朱莉安娜不是敌人”的意思。算了，无论是哪一边都无所谓。
有好几秒钟，两人就这么瞪视着彼此。
如果真心要杀的话，应该是办得到的吧。他只要拾起短刀，再次挥下即可。不过，在杀死朱莉安娜的过程中，他有必要先把莉拉撵开。
“唉……”
最后率先投降的是沃恩。
他耸了耸肩，调转脚步，捡起了落在房间角落的短刀。他感受到莉拉的身子稍稍僵住，并把刀子丢进木箱之中，发出了“锵啷”的声响。
沃恩沉沉地坐到了床上，他原本只打算坐着，但身子随即向后一颓，整个人躺到了床上。虽然现在甚至还不到小孩子就寝的时间，但他却涌上了一股脑浆的缝隙全被安眠药塞满一般的疲惫感。
为了遮蔽从窗外射入的夕阳，他以手掌掩住了眼睛。
“唉，仔细想想，既然揭露朱莉安娜身份的是威布斯塔，就代表我杀了她也不会构成问题，既然如此，我就算杀了她也是无济于事。”
一旦让沃恩得知朱莉安娜是仪典长之女，肯定会料到他有动手的可能性。在这样的前提下仍决定曝光此事，就代表对威布斯塔来说，事情已经进展到了即使失去朱莉安娜这颗棋子也不成问题的阶段。
“至少就现在来说，我已经没有一定要杀她的理由了……”
在嘟嚷这句话后，他不禁有些后悔。因为总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硬拗出来的借口。
他不知道莉拉此时的反应为何，因为沃恩的双眼已经闭了起来。取而代之地传进耳里的，是完全没受到气氛影响、我行我素的朱莉安娜的朝气蓬勃的说话声。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