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许以缓慢的速度将双手插入口袋，触碰着口袋里的某物。
也不晓得鼻菸盒目前是落在哪一边的口袋，考虑到纳许那收藏家的一面，或许两个口袋里都装了鼻菸盒也说不定。
纳许瞥了沃恩的表情一眼，开口说道：
“如果不去管正不正确的话，我就是从轻发落，至少也会把她关起来吧。”
“那如果是从重发落呢？”
纳许只耸耸肩作为回应。
“我虽然想相信你，但我的阵营成员不见得都愿意接受。况且，沃恩，你如果和朱莉安娜产生了感情，那你加入威布斯塔派的嫌疑就会缠在你身上挥之不去。”
所以要杀了她──之所以没把话说完，大概是因为纳许害怕打坏迄今的对话气氛。
沃恩也不是不能明白想杀掉朱莉安娜的想法。
从理性的角度思考，在决定“相信沃恩”之后，就没必要执着在朱莉安娜的身上。无论威布斯塔企图利用她安排何种计划，只要愿意相信沃恩不会涉入其中，并且会乖乖离开巴斯的话，这显然就会成为无所谓的小事。
然而，心情上能不能接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朱莉安娜的存在乃是沃恩加入威布斯塔派的铁证──这样的想法在纳许的脑中已经根深蒂固。
沃恩想像起杀死朱莉安娜后离开巴斯的光景。
‘虽然不是不能妥协，但也不代表我想杀了她。说起来，人的死亡乃是不可逆的，而且无论何时都会和麻烦事牵连在一起。而且我身边还有着讨厌我杀人的人啊。’
若是表明要杀死朱莉安娜才能逃出城镇，莉拉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他回想起握在右手的短刀的重量，以及抱住他右臂的莉拉的触感。
沃恩缓缓地、慎重地张开了嘴，他尽可能不去刺激纳许，累积的疲惫想必让纳许变得相当神经质，为了不让他会错意并产生疑念，沃恩这么说道：
“不过，纳许，如果你无法信任我的话，就该想想别的办法，而不是用拿一个小鬼当作测试手段，对吧？”
“不过，唔……”
“如果你怎么样都无法安心的话，要我把那丫头带回帝都也没关系。你就算再多疑，也不会认为那个小不点能在帝都对巴斯动手脚吧？”
纳许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神情，不过，沃恩也同时察觉自己的说辞奏效了。纳许若是真的非杀朱莉安娜不可，那也就不会有这样的对答了。从纳许还愿意延续这个话题来看，他确实也是感到迷惘。
接下来只要仔细地、不引发误解地继续说服即可。明天早上只要带上行李，并多带一个来时路上还不存在的旅伴返回帝都即可。
纳许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只见他缓慢地吐了口长气。他像是放下了肩上的一个重担似的放松气息，将右手轻轻地抽出口袋。他循着一贯的步骤，将右掌之中的鼻菸盒转了一圈──
在这个当下，沃恩没能明白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事后回想起来，一直到那一瞬间，沃恩才头一次看清楚纳许今日携带的鼻菸盒。在那之前，鼻菸盒不是藏在他的手里，就是收在口袋之中，因此沃恩一直没有好好端详的机会。
在看到盒盖雕饰的那一瞬间，由少女嗓声编织出来的话语随即掠过心头。
“柏勒洛丰”。
喀──沃恩的身子无意识地僵住了。
纳许也察觉了他的反应。
随着“啪”的一声，纳许将鼻菸盒收到了“左手”之中。
“不，话虽如此，但我还是不能同意。没得谈了，‘便士’沃恩，我不能冒这层风险。想离开这座城镇的条件，就是你得杀死朱莉安娜，证明自身的清白。”
“嗯。”
沃恩随口应声，同时思索起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现在握在纳许手里的鼻菸盒相当老旧，而且受到了用心的保养，感觉得到他强烈的执着。他在真正需要心灵支柱的时候，恐怕就会将这款鼻菸盒带出来吧。而若是对纳许理解够深的人物，就算会知道这件事也不奇怪。
纳许的鼻菸盒上雕刻着骑着天马的英雄——柏勒洛丰。将这个词汇告诉沃恩的是朱莉安娜，委托朱莉安娜传话的则是威布斯塔。
在无意识之中将这一切串连在一起的沃恩，让身体抢在意识之前紧张了起来。
‘他早已洞悉了这一切──才怪。不过，威布斯塔已经预料到我会在这场风波之中和纳许谈论这方面的可能性，也想好了间接地加以妨碍的方法。这就像是设下了一个就算失败也不会有所损失的圈套，结果歪打正着的感觉啊。’
那么，该向他从头开始说明这一切吗──沃恩想了一下，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纳许之所以会撤回提议，并不是因为沃恩露出紧张反应的关系。
打从一开始，纳许就对沃恩抱持着不信任感。由于两人相识并没有多久的时间，会有这样的疑心也是理所当然。纳许内心的天秤虽然一度倾向了“信任”，但由于沃恩做出了轻率的反应，因此在一瞬间便转而倒向“不信任”。就算沃恩费尽唇舌解释刚才那股紧张感的来历，也不代表能颠覆纳许内心的不信任。
这就是所谓的被摆了一道吧。
沃恩在舔了一下嘴唇后开了口：
“那你是什么意思？要我杀掉朱莉安娜？”
“不这么做的话，我就无法相信你没有和威布斯塔互通声息。你应该也懂吧？你要是和那个老头子站在一起，我就真的是毫无胜算了。”
论点又恢复成一开始的状态。小心翼翼的会话和在偶然的发言的推波助澜下抵达的结论，在一瞬间退到了远方。状况会演变成如此，都是肇于不在现场的老者的一句传话。
沃恩按着额头，像是在强忍头痛似的闭上眼睛。
“如果我要你给我一些时间想想呢？”
“要去思考是你的自由，但你觉得我会放你走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他轻轻睁开双眼，从撑开的眼皮缝隙之中，他看到了好几名与舞会明显格格不入的魁梧大汉正朝着这里走近。
在这种关键时刻，温斯顿却偏偏不在场──沃恩自顾自己地咂嘴。
“真可惜啊，‘便士’沃恩。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纳许的话听起来确实是肺腑之言，但这话的大半都没传进沃恩的耳里。
沃恩转而扫起视线。
没错，在踏入这座大厅的时候，他就已经确认过了，而且应该还留在现场才是。那不会离这里太远──他很快就找到了。
“是啊，很遗憾！”
沃恩迅速展开了行动。
“别想跑！”
还没等纳许说完，沃恩便行动了，他粗鲁地踢飞了不远处的一张桌子。
这不是为了逃跑时的扰乱动作，就是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态胡乱大闹──纳许肯定是这么想的。然而，沃恩所做的，就只有把踢飞的桌子彻底踹翻，让周遭的客人们也看得到眼前的景象而已。
只见桌底现出了奇妙的东西──那分别是弯成勾状的小钉子，以及夹在上头的扑克牌。在围绕着这张桌子的其中一名客人脸色发青的同时，其他的客人们一同发出了呐喊：
“有、有人出老千！”
原本朝着沃恩走近的凶悍男子们登时停下了脚步。他们待在这里的目的，原本就是以处理这类出老千的状况为主。逮住沃恩的指示和原本的工作内容重叠在一起，让他们将视线投向纳许寻求判断。
“哦，纳许，真是抱歉。我的同行居然做出了如此卑劣的行为，我就代他向你致歉吧。”
“唔。”
看到沃恩伸手指向出老千的犯人的模样，犯人和纳许同时闷哼了一声。
‘哎，这还真是对不住同行。虽然明白在这种肥美的狩猎场里会忍不住出手，但他的手法太过粗糙，也只能请他自认倒霉了。’
至于纳许会发出闷哼声的原因也是昭然若揭。
他的支持者以上流阶级──换句话说就是在这座大厅里被赌徒视为肥羊的那群人为主。纳许想必也知道出老千的状况层出不穷，换作平时，他或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这样曝光在众人面前的状况，就只能将之逮住了。在这种有可能会失去贵族们支持的状况下，他实在无法优先处理沃恩的事。
“抓住那个老千！”
沃恩听着从背后传来的纳许喊声，以急促的脚步离开现场。
“唉，果然变成这样了啊……”
虽然沃恩以一副早有预料的神情如此低喃，但事情的进展并没有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能获得“沃恩平安离场”的结论的可能性相当低。不过，他原本认为这样的结论会发生在自己的发言惹怒纳许，或是在条件方面无法让步的情况底下。
他说什么都没料到原本已经说定的结果，会以那种出乎意料的形式遭到推翻。即使已经预料到了结局，但其中的过程实在是充满意外。
“唉，无所谓了，反正结果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