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网 > 其它小说 > 诗人与丑小鸭 > 第六章全文阅读

十四

恐惧一种可能

同进的步履

在车辙的道下叉行

熟悉的脸庞

借着月的浅暗

冷漠的对弈

看着我的眼睛

告诉我

你们的离去和归期

岁月会无言的

把最美的时光

埋葬人间

辗转成泥的一生

我眷恋一种

纯粹的存在

我会幸福

假若你们记得

人间这一场相逢

我曾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友谊,刻骨铭心从不仅仅属于爱情。我从不曾轻易对我身边的人讲起他们。我想,人对于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是不习惯倾诉的,而是愿意把它藏起来,藏得深深的。就像我把程璞和洪明藏在内心深处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把他们尘封在古旧的书籍里,以至于有时候我自己都忘记了他们的存在。然而,一旦想起,就好像自己在深夜淋了一场滂沱大雨,这时候,我自上而下的观望自己,在观望中认识自己。渐渐的,他们像是住在我心间一座小庙,让我时时记得自己出发的地方,让我坚持自己,坚持最初的那个梦。

从前,我想,如果他们没有爱上我,我们不会失散于天涯;

现在,我想,因曾爱过,天涯再遥远,也会有牵挂。

我和程璞、洪明认识是在一个青年诗社,诗社名叫“北海诗社”。引文是“诗歌,永远是少数人的事业。”诗社的成员不是很多,成立时间也不是很长。社长是发起人洪明。诗社成员多半是游离于北京各大高校的旁听生。

我起初以为,取“北海诗社”,是因为他们常去北海公园讨论之类的原因,后来才知道,北海门票不便宜,对于他们,每周去也是不现实的。“北”取于诗人“北岛”,“海”取于诗人“海子”;“北”是天之北,“海”是天之南。物质极其匮乏,精神又极其孤独,是他们的现状。诗社的成员不多,维持时间也不是很长,前后不过一年时间,等到诗社是剩下我们三个人时,我们将诗社的名字改为“长子诗社”。诗社标语是“我们写诗,我们是诗人,我们是祖国的长子。”这是洪明常说的一句话。“长子诗社”的存在,就像许许多多民间青年诗人一样,在时代的轰响中淹没了;然而,它存在过,他们存在过;任凭世界再喧哗与骚动,时间的洪流也抹不去他们的痕迹。

在我加入“北海诗社”之前,洪明和程璞认识已经有近两年了。他们从两个毫无关联的南方村落来到北京,同我一样,带着青春的梦和希望。他们认识在同一张床位出租的信息宣传单前。然后住在同一间房间的上下铺。相比来说,程璞更像南方人,细致、深思。而在洪明身上流露更多的是一种批判和自省。他们总是喋喋不休的争论,诗歌或是哲学。

我是在一次宋庄的诗歌交流会上认识他们,他们邀请我加入“北海诗社”,事实上那时候诗社成员加上我只有六个人。长子诗社每个月有一次室外活动,去798艺术中心、宋庄、博物馆、展览馆……而每个周日下午,在某个公园的大树下,会有一个诗社内部的诗歌交流活动,我们分别朗诵自己的作品并进行交流。

青春时候的我们,摊开稿纸,就开始了对诗歌的虔诚。诗歌,是青年的氧气。

我第一次参加诗歌谈论的时候,诗社成员已经由十三个缩减到七个。在濒临无望的道路上,“北海诗社”就像那些游荡在北京的青年一样,摇摇欲坠,好像一幢即将拆除的建筑,随时都会”轰”的一声,在这世界消失的无影无踪。

诗歌带给我们梦想,带给我们失落。我们常常处于一种不被理解,不被关注,不被尊重的尴尬处境。自尊和骄傲使得我们宁愿选择逃避和默默无闻。而我知道,洪明和程璞他们比我更艰辛的与北京相处。我有一所大学可以依附,暂为我“遮风挡雨”,而他们无所依靠。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证明我们身份的东西有很多,比如学生证,比如工作,再比如家庭。可是,他们除了有一张中国人民谁都有的身份证外,在没有别的凭借。面对别人的发问,他们从“我们写诗!”的回答被逼到了到后来的沉默不语……

然而那时候,无论面对怎样的尴尬和困境,我们都心怀梦想,坚信的相信未来,就像诗人食指所写的《相信未来》一样,我们没有理由的相信未来,我们没有理由的坚信未来值得我们相信。

偶尔相约去听讲座,时而结伴去参加交流会,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协调和简单。我总是很期待同他们这些人呆在一起,仿佛这样我就不会丢了自己那个娇弱的梦,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深深地感到自己满怀力量。那种发自内心的孤独感会暂时的消失。好似和他们在一起时,面对一切,我都不会是孤立无援的。而同时我也感到自己和他们的差距,我的诗歌踩着他们的尾巴,做着恒长的仰望。我并不感到屈辱,这种后退,成全了我对他们的友谊。

程璞和洪明要当诗人。在一个没有人读诗的年代,在一个不再期盼诗歌的国家,他们有勇气承认自己想成为一名诗人,而我从不说我要当诗人,只是怯懦的说:“我只是爱好。”就凭这一点,我永远不如他们。

“北海诗社”在支撑了近一年之后,终于还是解散了。

程璞说:“散就散了吧。我们终究要孤独的奋斗。”

洪明说:“诗歌,永远是少数人的事业。”

洪明、程璞还有我,我们仨蹲在北京大学西门旁,望着天和地,天地之间,我们如此孤单。我们是诗歌难民。

那晚,我们仨在在一家小饭店吃饭喝酒,我难得喝酒,他们还笑说:“生活作息这样规律健康的小姑娘,其实不应该立志当诗人。”我说:“我并不刻意想成为一名诗人,诗人实在是一个太过无望的职业。”我们都笑起来,笑声的背后,我听到抽搐声,我不知道是谁哭了,我不敢抬头,我低着头,用筷子数着一粒粒滑溜溜的花生米,把它们从盘子的一边拨到另一边。

那晚,我们说要成立一个三人诗社,叫做“长子诗社”,洪明说:“我们写诗,我们是诗人,我们是祖国的长子。”“祖国,祖国何时看见我们”。程璞拎着酒瓶喝了一口酒说道。我们在海淀图书城的门前坐着,看着永不落幕的北京城,虽然感伤,却满怀希望的等着明天的到来。明天,是一个多么具有无限魅力的词汇,是一个多么充满希望的渴盼。

不久,洪明说他要去西藏了。我和程璞去火车站送他,三个人坐在候车室,什么话也没说。洪明带着他的诗歌事业独自走向远方。没有人知道前方是什么,但我们清楚,前方是险恶的,是孤独的,是贫困的,是永无止息的。我只是害怕,那些依靠信仰生活在尘世的人,他们的梦想会不会被轻易的否认和嘲笑,我不了解,为什么像他们这样努力生活的人,也会长久的感到被生活所抛弃和遗忘。

我和程璞站在站台前,洪明站在车厢里。程璞对我说:“虽然我们的诗歌主张不同,常有分歧,但他确实已经是我生命中无可替代的人。我已经有些依赖他了,在北京,他是战友,是知己,也是兄弟。”

火车开动了,一切看上去都那样的渺茫和遥远。

洪明走后的半年,我和程璞时常见面,有时候我们会一起打电话给洪明。我觉得认识他们真好。我像爱诗歌一样爱着他们。我曾以为我们三个会一直这样,写着诗,悠悠然然的过着与梦想有关的日子。

洪明走的那天晚上,我和程璞在未名湖畔坐了许久,他问我:“小涵,某一天,你是不是也会离开。”

那时的我从未想过离开北京,却对他说:“如果我离开,我一定会很不舍得你们,我们会分离,孤零零的各自寻找梦想。这会让我觉得生活有时候残忍的容不下我们。”

“是不是,有一天,我们会分别?”

我点点头。借着湖畔旁的暗黄色的灯光,我看见,程璞眼里闪过的忧伤。

我又说:“不管走到那,我都希望,相见的时候,不会觉得彼此是遥远的。”

“有一天,如果我也要离开,我不会告诉你。”程璞说。

我没有抬头看程璞,我低着头,脚不由的拨弄着散落在地上的树叶,很久,我才说道:“不!你们都应该告诉我你们的离去和归期。你们都记得告诉我才好!”

洪明走后的第二天,北京的气温忽然高出许多来,我知道,北京的春天算是结束了,北京的春总是那样的短暂。一夜间,玉渊潭的樱花满枝烂漫,也在一个飘雨的凌晨全部谢尽。一夜间,白色的玉兰花白朵绽放,不多久的某一天,愕然发现,它们也已落满泥地。更不必说果园里的桃花。

北京的春,是留不住的。

程璞一直对我很好,很照顾我,他有南方男孩子的细心也有北方男孩子的豪气,我们无话不谈。可我从没有想过他会爱上我,因为,我以为我们早已有默契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在大学的那段岁月里,我甚至没想过恋爱这回事,所以当我知道程璞一直尽心尽力以爱情的方式爱着我的时候,我手足无措。我心里想着我不能失去他这个朋友。程璞递给我一本黑色的笔记本,我翻开才知道那是他近三个月的日记。他告诉我,他爱我。他写到:“如果能和顾小涵相扶走一生多好,如果我可以每天和她漫步在月下多好,我多么的确信只有顾小涵的存在,才将带我进入一种明澈的生活,如果顾小涵愿意,那么我的下半生将永远幸福。而我呢,我的一生将忠诚于她,我会爱她胜过爱自己生命,我会像爱诗歌一样爱着她。我将为她奉献自己一生最无私最彻底的爱。我将毫无保留的感激这个给他一生幸福的女子。”他还写道:“爱情是那么的遥远,遥远的没有一丝希望的气息。我的绝望像挂在葡萄架上的破蜘蛛网,毫无生气和未来可言。”

程璞的爱是无声无息的,静悄悄的,除了给我那本日记本,他再没有说什么,而我无言着,好似无言会让他懂得。

洪明给我发信息:“你为什么不接受他,难道你可以找到比他对你更好的男人吗?”

“我知道,或许再不会有人像他那样爱我。”

“那你犯什么糊涂。”

“对于我来说,你们比爱情还要重要。我不想失去你们。”

“你以为单凭你所说的友谊会可以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爱情,他们将一无所有。”

“不会的。”

“即使你不相信,真理还是真理。”

半年后,洪明回来了。

夏季的末尾。我们仨坐在一家小餐馆里。空气中弥漫着沉默和尴尬。洪明说着在拉萨街头卖自印诗集的事。我轻声应者,程璞喝着啤酒。

许久大家都没有说话,然后程璞站起身,说:“对不起,明天之后我保证我们会回到从前。”我愣愣的望着他。程璞走出门外,透过窗我看着他的背影,感到心一阵一阵的疼痛。

我和洪明坐着,他跟我说了许多话,说了许多程璞对他说了却没有对我说的话。我一句一句的听着,扒着碗里冰凉凉的米饭,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我们还是去看看他吧。”洪明说。

我点点头。

烈日的午后,路上没有行人,我们也不说话,步伐沉重。程璞的门没有关。洪明疑惑的看了我一眼,洪明推开门。一股刺鼻的白酒扑面而来,程璞不是像往日一样坐在书桌上,而是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白酒弥漫着整个房间,呕吐物使得他的衣服浸湿,依稀还听得见他的呜咽的呼唤声。他的双眼通红,手掌渗着血。

爱情是一剂药,可以治病,也可以导病。

程璞呻吟着,洪明拖着他到床上,他抽动着身子,发颤的呼喊和哭泣。那般悲伤和绝望。阴暗的屋子里,除了满桌的书、满柜的书,只有一些生活必需品。像程璞自己说的,他的生活简单的像一个战士,读书学习就是唯一的使命。他是青年,有着伟大的理想。他了解悲剧,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完成这个悲剧。他懂得爱,愿意向他心仪的女孩奉献自己生命的热情。然而,我却那样坚决的告诉他,我不爱他,不曾爱过,以后也不会爱,永远不会爱!这是多么让人绝望的答案。

我很想逃走,然后永远不回来。我伫立在门前,看着程璞和洪明,洪明打水擦了擦他的脸,脱下他的衣服,帮他套上另一件衣服,我望着他们,第一次感到是自己好似再也融入不了这个相依为命的群体里。

程璞发出小孩子似的的呜呜声,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渐渐的好像睡去了。我和洪明蹲坐在门前,洪明对我说:“你比我想象的独立。”

我望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摇摇头表示不想解释。

程璞说要喝水,洪明把水杯递给他,我看到,那个杯子就是我上半年送给他的。程璞喝完水,把杯子搁在椅子上。啪!杯子掉在了地上,碎了。

程璞像是在恶梦中被惊醒一样,“啊”的叫了一声,然后哭了,真的哭出了声来。我们吓了一跳,程璞好似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边哭边喊:“碎了,杯子碎了……”声音穿透静静的夜,扰乱了所有人的平静。任凭我怎样的宽慰和劝说,他还是绝望的望着满地的碎片说着“碎了,杯子碎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程璞哭,也是最后一次。不管以后生活怎样的变本加厉对他施加残酷,他也只是含着泪,始终再没有当着我的面哭出来。

那一刻我想,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人,会做很多很多的事,会见到许许多多的场景;真正走进你心里的只有几个人,对你一生有影响的只有几件事,你刻骨铭心的只有几个场景。在很久远的未来,在很多个以后,我都不会忘记那洪明推开门后的那一幕,也不会忘记,程璞绝望的望着满地玻璃碎片说的那句“碎了,杯子碎了。”我的歉疚和伤悲将伴着日的升起和落下,永久的刻在心里。

第二天,我接到程璞的短信,他说:“昨日已去,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我们仨又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聚在一起。那时候,大三下学期,我也从郊外的学校也搬到北大附近,和他们一样,我加入了庞发的北大旁听生的队伍。我们仨一同去学校,一同吃饭,一同回住处。从早到晚,从早到晚。朝夕相处着。在北京,我有了除宿舍之外的第一个住处,因为是冬天小小的过道里挂满了滴着水的湿衣服,半个月也不干,那时候对一切都没有要求,只是尽心的读书,尽心的写诗。生活很简单,很有节奏,我们如饥似渴学习,倒真有些相依为命的情愫了。每当我和他们讨论诗歌的时候,我会看到,梦想的羽翼闪动着光芒。很多次,我在日记中写到:在尘世,能和你们促膝谈诗歌,是我一生的幸福。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感到暖心的情愫了。

连同月也不回家

未名湖畔

星和翌日齐坐

车辙驶过

我们许诺

放自由给生命

忘记米缸

忘记身份

也忘记父亲

眼睛

从窥视光明开始

慢慢张开

在我将要离开他们回校准备毕业论文答辩时,洪明让我和程璞一人在自己的诗集中选出1首诗歌,他说要把三十六首诗歌打印装订成册,印99本,留作纪念。我很高兴。觉得非常有意义。然而就在那晚,洪明对我说完这件事后,忽然对我说:“顾小涵,我爱你,跟我走吧。”我在毫无防备之下,面对着这一次的“飞来横祸”。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场灾难。事实也证明,这一晚骤变了我们三个人的关系。洪明和程璞不同,洪明是激进的。他要我立刻给他答案。

我说:“可能是最近大家走的太近了,把你自己搞糊涂了,过段时间,你就会发现,其实你并不喜欢我。只是你的错觉。”

“你不该这样亵渎我第一次告白,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说真的,洪明的严肃倒让我吓了一跳。我固执的觉得,一切都是洪明的错觉。可是他说的那样的诚恳。我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洪明。

洪明说:“是因为程璞吗?”

我望着他,我想,他并不了解我。

“我和程璞已经几天没说话了。”我吃惊的望着他。

最后他对我说:“我对你说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爱情,他们之间将一无所有。”

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我点点头。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洪明给程璞打电话让他过来。

“你为什么叫他过来。这跟他完全没关系。”

程璞来了,他好像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望了望我,许久不说话。

洪明对他说:“你有什么话就说。”

程璞像是鼓起勇气,然后说:“顾小涵,你不用考虑我的感受,我已经没感觉了,对什么都没感觉了,你们若是能走在一起,我会祝福你们。”他的声音在风中颤抖,我的心抽动着,觉得洪明和我对他很残酷。

已经零点了,夜都深了,月是那么的亮,爱情的漩涡无情的卷起我,我第一次感觉我会失去他们。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我们仨在洪明去西藏之前去北京798艺术中心看摄影展那次的一张合影。我穿着蓝色的上衣。程璞穿的是深绿的羽绒服,洪明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我们微微的笑着,眼神里只有纯粹的渴望。

夜静,风声,如果人生可以省略这一段,以更加清晰,明快的节奏方式进行该有多好。我这样想着。

我说:“你们住在我的内心,不能住进爱情,也走不出我的生命。”

我转身走了。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凌晨四点,我坐在桌边,给洪明、程璞一人写了一封信。

凌晨四点四十,调了六点的闹钟。昏昏沉沉的睡去。

六点半,起身,洗漱。收拾了自己的行李,领着行李箱,我看到程璞房间已经亮着灯,便把信往洪明的门塞去了。

而后,我锁上房门。离开了……

如今我已不记得在信里写了些什么,只记得很很简短,我一个人,慢慢的走着,穿过北大熟悉的道路,清晨的北大校园,静的没有人生的情节。

北京二号线是环行线,我找到一个位子,倚着扶手。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等我醒来,已经将近八点了,我也不知道,究竟绕了多少圈。地铁停靠北京站的时候,我下了车。我买了去赤峰的车票。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一个人的旅行,我想去大草原,平静的呼吸。我离开是因为我了解洪明的性格,他会去学校找我。

他们不停的给我打电话,我关机,坐上车的时候我给他们发了短信,告诉他们不用担心我,“大草原的空气或许会让我平静一些。”因为这句话,洪明坐车去了呼兰浩特找我。我不再回复他的信息。

我只想一个人静静的呼吸。我惧怕他们的爱情。

我很想对他们说:我们可以相爱,但那可不可以不是爱情?

我再回住处是一周后,我想这会洪明应该已经冷静些,我走进我那小屋,一瞬间仿佛恍如隔世。洪明硬塞给我的玫瑰也已枯干成墨黑。那一夜,那些眼神,那些言语,晃晃悠悠的又跃进耳里。

我听见敲门声,微微的、颤抖的。

洪明立在门前。手捧一束玫瑰。包装是我最喜欢的紫色。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晚。一切仿佛都在提醒我,要回去,继续。是的,我低估了,低估了洪明的爱。

可是,我不能回去,在那一刻,清醒的认识到,我一直想小心翼翼维护的那份三个人的友谊也将永无复归了,生活,爱情,再不可能让我们回到那个曾经。

“你让我很失望。”我说。

“我想做最后的挽留。”

“可是,我说过的,不可能的,我们是朋友,你这样,可能连朋友也将不是了。”

我看见洪明眼中的泪,还有他颤抖的双手。在我的眼里,他一直是那么的独立和顽强,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脆弱。

然后,程璞来了。他说要来帮我收拾行李送我回学校。

我对他们说:“进来坐吧。”程璞走进来,帮我把书放进行李箱。我站在床边整理衣服。洪明依旧站在门前。许久,他用力的扔下了玫瑰花,跑开了。破碎一地的玫瑰花瓣,一片血红。

我追出去。洪明不见踪影。

我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也没见到他就回来。

一回小屋,看到洪明一拳朝程璞打去,他收不住手的一拳又一拳。任凭我如何的喊叫和拉扯。洪明都没有松开程璞的衣领,程璞一直没有还手。直到我把头挡在程璞的面前,决然的望着洪明,洪明停下手,望着我,我看到他眼神那样的复杂,孤独和委屈,他转身要走。我拉着洪明。“你为什么打他?你凭什么打他?”

“与你无关。”他眼神里的决然让我害怕。然后他走了。

程璞一个人默默的蹲在地上,找他破碎的眼镜。

我蹲在地上,肆无忌惮的大哭出来。

“真的和你没关系,你不用自责。一点也不疼,真的。”程璞平静喃喃着对我说。

我不知道我走后的几天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问程璞,程璞摇摇头说:“何必徒增烦恼呢。”

那天,程璞送我到车站,我就让他回去了。

我想,我介入他们的生活。我应该退出他们的生活。那次之后,我们仨不再见面了。我开始相信洪明对我说的那句话,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爱情,他们之间还能放下什么?

十五

“是的,我们的未来不同

你的茅屋面向太阳

我的四周,必然是

海洋和北方”

——狄金森

最后一个春天,还是过去了。江林儿、宋义齐大学毕业了。

夏天来了。

六月的心情,是夹着欣喜散着伤感的,风暖烘烘的,使人渴盼水瀑的彻凉。天空忽然变得没有色彩,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云,也没有燕子。

绿茵茵的草猛的长高了许多,野胡萝卜花遍地开着,合欢花开遍校园,风将合欢花吹落在地上,草间,拾起它,轻轻一碰,一根根细细红红的花缕便散了一地。

毕业前,宋义齐曾说:“青春是用来漂泊流浪的,不能让现实的安稳捆缚自己。”江林儿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宋义齐曾有过一个幸福的家,从有到无这个过程,让他相信所谓的宿命。他不承认他的父亲,那么他就是孤儿。孤儿,那并不代表他被彻底抛弃在世上。江林儿爱他,音乐爱他。他有梦想,他是青年。他青春的热血和激情暗涌在生命的血液里。他渴望一种生活,一种明天,和名誉无关,和金钱无关,和辉煌无关。生命所走过的痕迹,是属于自己的,是自由的,是深刻的。他无意于名声,也厌倦言语上的追逐。他习惯奔走,每走一个地方,他就要寻找适合这个地方的音乐。带着一把吉他,一个有着灵魂的躯体,缄默的享受生命的真实和纯粹。对于他来说,青春最好的状态,就是流浪远方的行走,像充满生命力的吉普赛人。

夏季的炎热,省略的一切;一切的细节和繁琐。他们在西安找了一个住处。

某一天宋义齐对江林儿说:“林儿,如果我要背着吉他四处流浪,你愿意跟我走吗?”江林儿的眼神没有从书本移开,她脑中重新闪过这样的发问。然后她问自己“我愿意吗?”

“如果你想,我愿意。”

宋义齐没有再说话,林儿看到他眼里闪过的失望,是的,她自己都失望了,她怎么会迟疑,怎么没有脱口而出,怎么会加上“如果你想”当宋义齐问的时候,她就该毫无疑问的看着他的眼睛,坚定的说“我愿意!”

一切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想弥补什么,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此刻,她只盼望,风能吹散她的语言,吹散她的焦虑,她的恐惧。宋义齐是知道的,他理解江林儿的犹豫和不安。她向往的是那样平静而诗意的生活,她想有个家,家里有个书房,她读书、写字、种花。可是,他向往漂泊,渴望生命的旅行,没有家,没有终点,没有结束,也没有现实。他一次次的告诉自己那样生活的危险性,可设想的种种危险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意志。好几次,他都有冲动要向江林儿提出来“跟我走吧!”他想,或者她会爱上那样的生活,会找到那样生活的诗意。可他始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不想也不愿意、不忍心打乱林儿的生活。

好几次,江林儿很想大声的告诉宋义齐“我们走吧!”可她也始终没有讲出,她知道那不是她最想要的生活状态,她害怕失去一种生活节奏,她不知道那样的方式会不会让她无法适从她的天性,而且她知道她的身体条件不允许,她不应该成为宋义齐旅程上的累赘。

江林儿信仰三种东西,自由,爱情和梦想。她一直心存信仰。可是,她也第一次的感到,她的自由被侵占了,被爱情侵占了,她感到恐惧,当一种现实的生活向他们扑面而来的时候,她感到无所适从,她甚至无法去调节其中的悖论,她努力的想要改善这样的状态,可是这样的刻意改变,让她感到无奈和悲哀。她看到宋义齐很努力的在维系从前那样的节奏,可是,这样的刻意使得他们疲惫。

他们很默契的谁也不提现状,好像无言会使他们免受困扰。他们用无言的方式安慰着对方,安慰自己,亦或是说,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欺骗对方,欺骗自己。

可是,当爱情要这样瞻前顾后的时候,相爱,还能纯粹吗?

他们太尊重彼此,也太听从内心。

江林儿看到宋义齐惴惴不安的望着她。终于,他拉住她的手:“林儿,我想我要离开了。”此刻他们面对面坐着,明明近在咫尺,却好似已经相隔天涯。

“你要带我走吗?”这一刻,她希望,宋义齐点头,那么,她就跟他走吧,随他去吧!

宋义齐遥遥头,“不,我不能那样做。”

世上再没有比宋义齐更懂得江林儿的人,也没有比江林儿更珍惜宋义齐的人。

爱情从来不会阻止人去追求梦想,爱情,不会是牵绊,而是某一天相遇,某一天分别,某一天相聚,某一天相守。他们的爱情里,守候不是等待。他们遵从内心,心怀信仰。他们分别,却不会分离。

宋义齐走的那天,江林儿接到西安话剧团的录用通知,宋义齐走的很放心。他让林儿给他三年时间,三年后,他会回来,不再分别。

江林儿不停地点着头,对于她来说,三年算什么呢。

临到宋义齐走之前,林儿还是没有对她说出她的身世。她不想让宋义齐不放心,她始终觉得,和宋义齐认识,才是她生命的开始。

十六

我在西安呆了近半个月,大概是因为我发的短信原因,这半个月我接到了许多朋友的电话,她们听说我一个人旅行先是很激动,然后又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说没有,我挺好的。我给十五个朋友寄了明信片,给六个同学寄了信件。我想,我该回家了,回到南方,和我的父母一起过春节。虽然每年都陪他们过春节,但时间都很短,一周左右,这一次我可以在家呆一个月。我给爸爸打电话说我过两天到家,我告诉他我辞职了,想休息一段时间,他没有说什么。一会儿妈妈接电话,问我阿飞有没有放假,带他回家瞧瞧。他们还没见过阿飞。我说他还没放假。我不敢说我们分手了,实在不忍心让他们接受双重打击。

我得先回一趟北京。许多东西,我需要收拾一些东西。

回到北京,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走出北京站时,我的心忽然一阵狂跳,欣喜的狂跳,像是十八岁那年来北京上大学那天的心情一样。这一刻我心里才明白,这几年,我已经对北京有了一种深厚的情谊。这座城市,繁华的背后,是有着那么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的。我是多么庆幸,在自己热血的青年时期,在这里度过,遇到那么多至善至美真性情的朋友。我多么感激他们的存在。

此刻,我甚至禁不住的想要喊出“北京,我回来了。”

到小院的时候,阿飞的房门敞开着,窗台上的那株开花的仙人球不在了,我知道他搬走了。仙人球是我送给他的,他曾说他不会养植物,养什么死什么,我就给他买了一个仙人球,抗抗辐射也好,没想到不多久,那颗仙人球竟然开花了,先是开了一朵粉色的花,花蕊是嫩黄色的。不几天又有了两个花苞。我们兴奋极了。后来,阿飞就常买一些植物回来,我的窗台上吊着两盆绿叶盆栽,门边还有两盆茉莉花。其中有一盆原本是放在他门边的,大概他搬走的时候就给我了。茉莉得夏天才开花,夏天,对于我来说,已经有些遥远了。那时候,下班时地铁出站口常常会有卖花的人,有盆栽有鲜花,偶尔,阿飞也会买一束太阳花给我,我特意买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用水养着它们。想想,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

阿飞的屋子里走出一个胖胖的男生,他望着我,我望着他,就像我和阿飞第一次碰面时一样。我对他笑笑,他也对我笑笑,说:“我昨天搬来的,多多关照。”我朝他点点头,转身找钥匙开门,一开门便看见地上放着一个信封。

我关上门,打开信封。是阿飞写给我的信。

小涵:

我走了。茉莉花留给你,仙人球我想留着。你是个很理想的人,而我很现实。我曾努力朝你靠近,学着理想一些,而你似乎从未想过朝我靠近一些。我觉得很辛苦,似乎也看不到未来。对不起!希望你能原谅我。

照顾好自己,希望我还是你的朋友,有事随时可以找我。

阿飞

我把信折好,放回信封,放进抽屉里。

收拾东西,去澡堂洗一个热水澡。轻轻松松的睡一觉,就回家过年了。

农历新年的钟声总在江南响起。这个春节,我特别想回家。好似这一个月的时光,被岁月拖得很长,怎么也过不完。我终于有勇气向光辉闪亮的青春岁月挥手告别了。

我要回家了。家,就是一趟火车的� �离。

又一次坐在火车上,我喜欢坐火车,喜欢看火车的窗外。北方的孤树苍茫;南方的绿水稻田。或者有工人在修铺铁路,或者村妇遗孩;还有雪飘北国,雨洒江南。

进入车厢。陌生的面庞。会给人两种感觉。一种是无聊,因为陌生,让人难以适应。人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有些人是没有办法一个人坐火车的;另一种则是轻松,也因为陌生,所以你可以毫无顾忌。下了火车没有人会认识你。你是自由的。自由的可以想心事,可以脱鞋盘腿。可以嗑瓜子,可以吃难登大雅之堂的一切美食。你可以暂时放弃你平日端庄、矜持的形象。肆无忌惮的作最原始的你,你也可以不在乎一切的看火车上的人,他们的言行,他们的举止,他们的谈笑和沉寂。

在火车上,你可以看到百态人生,就像法国作家笔下的巴黎社会。有着温情脉脉,同时也充满暴力、歧视、不公以及浮躁,车厢的阶级性,有时候让我感到窒息。躺着的、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

在火车上,总有一群人让我感动,农民工吃着伪劣的泡面和廉价的面包,坐在地上随时起身让道,比起那些要人补票的列车员来说,对于那些卖同样价格劣质的矿泉水的小贩,同样对于那些已经挤满人的车厢,却还要推着小车卖双倍价格的食品和和表面新鲜里面烂心的水果的列车员来说,不是让人更尊重吗?农民工人劳动人民的生命里总是很强的,最健康的,他们朴素的不奢求,他们有的只是“想要”而没有欲望。他们不够礼貌,不够卫生,却简单的让人心疼。

他们拿着廉价的香烟,闻着,陶醉的神情使得我想起,沉浸在花市上的弯腰闭眼闻花的女子。那样的相似。他们笑着大声说话,不谈政治,他们的秉性有时候就像是一头故乡的老黄牛,甘愿躬身生活。却并不低下,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生活的价值和意义。他们可能不识字,他们笨重的手,一张一张数着散乱的人民币,可是的手指甲满是黑泥,可他们的手却干干净净。他们比任何人都期待回家。

我常想,火车上的农民工可能无知无识,大抵也就没有了真正的痛苦。也就没有所谓的人生的苦闷。知识有时候也能成为一种暴力!知识的传承已经不再想当初那样的纯粹和简单。

这是一趟开往合肥的临客车,卧铺代座位,虽然座位上坐满了人。但没有人站着,对于我这个习惯了春运期间人员爆满的人来说,这里算的上高级享受了。刚刚从候车室挤进来,全身热汗淋漓。这会儿又似乎到了冰窖似地。

一阵寒气袭来,我打了个寒颤。我才知道这趟临客车是不供应热水和暖气的。

坐上了火车,也就由不得我做主了。谁让我票买的晚,没选择的余地呢。相比我往常坐的火车来说,这一趟显得尤为的“热闹”。人们纷纷跺着脚,搓着手,和身边的人攀谈起来。说说话大抵是有助于忘御寒的,只是小孩子的哭声不绝,是给冻的。

待到凌晨两点时,我完全没有睡意。这个冬天,我一趟又一趟的坐着火车。周而复始的离开又来到,真像一场梦。

列车像行驶在高寒的冰山上,冷极了。人们抱怨声连起。虽然是临客车,可是车票上面明明写着“空调普快”,大家都免不了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我身上虽穿着羽绒服,还不住的想着行李架上的箱子里还有没有厚棉袄,能再套上一件总是好的。盘想的半天,才记起自己自己只背了个背包。我身边坐着一个比我稍大些的女孩子。“为了回家过年,没办法。”她不住的说着,好似这能为自己增加不少暖气。那女孩忽然“啊”的一声叫起来,顾小涵问她怎么了,她不好意思的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我行李箱里有一条毛线裤呢”她边说着边站起身去取。“这是我买给我姥姥的,看样子还是孝顺好,先自己穿着先吧……”远远的还能听见几个农民大叔叫道:“这是什么破车,还没有阿黄家的露天拖拉机暖和呢。”大家听到这话,都笑起来。

列车员出现的时候,大家嚷嚷着就是没有空调暖气,也该烧烧热水吧,我抬起头,看见几位列车员站立在那接受大家的拷问。“没有煤。车上没有煤”他们说道。

几位带着闽方言的乡音的男人,便说让他们和铁道部联系,在下一站的时候弄些煤上来。我看得出,那些穿军大衣的列车员也很冷。然后列车长来了,是个女人,约摸四十出头。她穿着黑色制服。嘴唇已经泛起白色的唇皮,嘴角也破了,有刚擦干的血迹。

常常是在这样一张脸,带着痕迹的脸。让人不忍责备。她说“这趟火车是临时加的。为了让大家都能及时赶回家过年。没有办法,大家相互体谅。”大家就都不在说话了,只求黎明快点到来。

夜依旧很冷。只是不在冰凉。

稍大的孩子也听着父母的话,在车厢里来来回回的跑着,为了暖和身子。没跑几圈,便在其中找到了乐趣,尖叫着追逐着。

夜已经很深了,我对面那个小孩子终于停止哭声,在妈妈温暖的怀中,安稳的睡去了。她多么幸福,顾小涵很想轻轻的摇醒她,告诉她,她的幸福,曾经她是否也有类似的幸福呢?她多想牵起小女孩的手告诉她,要记得这样的幸福。

寒冷使得大家更加友爱,回家的心也使得大家有种相濡以沫的温情。

然后,清晨到了。阳光照进车厢。家,也快停靠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