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网 > 其它小说 > 诗人与丑小鸭 > 第七章全文阅读

十七

《回家》

一滴雨划伤窗户

跌落我的眼里

白鹭群起

江南

失落了归人

三年的时光,似针尖的水,滴在人间,缩减着记忆。

古城的阳,已不再那么暖人心了。

读书、写字,思念,是江林儿的生活。

她已经记不清宋义齐的脸。三年前,宋义齐孤身流浪去了。三年期限就要过去了。这期间,她收到过他的生日卡片,平安信、新谱的曲子,还有他的惦念和牵挂。他周转各个城市,甚至国家。地址一直没有稳定下来。

而就在这个秋天,她拿到了医院的检查报告。心脏衰竭。

其实,并不是突如其来。江琳儿身体一直不好,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她常想这也是她被父母遗弃,又无人领养的原因。身体一直很瘦弱,一直以来,她就有生命的隐忧,但十岁以后心脏情况就很稳定了。她不曾提起。她以为,不提起她可以逃过。

就在一个月前,她还写了一个故事,关于死亡和爱情的故事。

“义齐,我该和你走的,我们流浪、写诗、相爱。静静的过一生,我的一生。”她对自己说。

医生说还有希望。一丝希望。

江林儿摇摇头。她有直觉。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爱情的宿命,生活的宿命。一生的宿命。死亡,对于别人来说是生命的终点,而对于她来说却是爱情的宿命,人生的宿命。任凭任何人、任何感情也改变不了的一种宿命。

她只是很想,她来得及见宋义齐。宋义齐来得及见她。

她很吃惊为什么自己可以如此坦然的接受这个事实。是因为多年来的预见,还是因为其实,在内心的深处,她倾心死亡。好像在很多年前,就有人告诉她,生命比她想象的还要短暂。只是,她沉浸在幸福的天堂里,忘了自己要去的那个天堂。

她想,宋义齐会接受吗?可是,他必须接受。

她回江南小镇,不为治病,养身。只为看一看燕子。

林儿去了老院长的家,老院长中风了,躺在床上,颤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是哺育江林儿的人,若不是她,又何来的江林儿呢。她的手抚摸着老院长的满是皱纹的脸,一遍又一遍,老院长“呜呜呜”的叫着,林儿趴在她的身上,哭了。她来到私淑孤儿院,这是收留她培养她的地方。老院长已经退休了,她坐在自己小时候常坐的那个门前,望着屋檐下的燕子,她总觉得燕子还是小时候燕子。

有几只燕子还在屋檐筑巢,一粒一粒的红土,像大地的一颗颗的泪珠。燕子黑色的羽翼上闪着湿漉漉的露水,飞捷的身子盘旋庭院的门前。她曾经就坐在门槛前,看着燕子出发,等着燕子回家。那些不是很美的日子,因为燕子变的有了内容,也因为燕子,她学会了期待。

回到西安。海米在车站等她。林儿只对她讲过自己的身体情况。那时候,海米告诉她,若真有那一天,无论她在什么地方,干着什么,她都会义无反顾的来到她身边,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于是,江林儿告诉海米,她真的需要她了。见到林儿时,海米想起小时候她和林儿偷偷溜出去河边洗澡。林儿忽然不见了。任凭她怎么叫她也没应声。她吓的只叫救命。等人们把林儿捞上来,她已经奄奄一息。幸好当时有个常下水的老伯,知道一些抢救措施。等到林儿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她在哭,边咳着水边说:“她们说还没到死的时候呢?”这话把她吓了一跳。后来她问江林儿,她却说她也不记得了。自那以后,她再不敢下水,而林儿却敢。林儿总是“没事,没事”的喊。她便央求林儿不要下水。两个人坐在草地上商量的半天,最终林儿答应了她,以后她再也不下水。那时候海米就告诉林儿,她很害怕林儿会不回来。

“对不起。”她们拥抱时江林儿对海米说。

海米流着泪摇摇头。事情的发生,像是一场梦。而她却清晰的记得林儿深沉的对她说过的隐忧,还有自己的承诺。三年前的那个冬至,江林儿生日那晚。她是那样的迷人而幸福。而现在,她依旧迷人,却似乎再也不会幸福。林儿的脸色比她想象的还要苍白无力。幸福和不幸之间的跨度可以这样的短暂,可以这样的轻易,只需一张纸的证明。她那样努力地生活,那样执着的追求,为什么要收回她的幸福,收回她的生命。一切的扣问,因为无处扣问,亦显得毫无意义。

“小宋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吧。”

“能治好吗?”海米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即使她知道,这是林儿最不想听到的发问。

“医生说需要心脏移植,就是我有那万分之一的运气,可能还是逃避不跳心脏排斥的反应。更何况……。”

其实海米知道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治疗需要很大的一笔费用,林儿告诉她义齐走之前给过她一张银行卡,里面有很大一比钱,他对林儿说有急用的话可以用。林儿猜测是宋义齐的爸爸给他的,林儿说:“他不用,留给我,我也不会用的。”

林儿又说:“明明必死无疑,有何必糟蹋他爸爸的钱呢。”

“钱是小事,林儿。”海米顿了顿又说:“林儿,我已经卖掉了自己在杭州的店。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虽然林儿知道海米会为了她不顾一切,可是这句话还是深深的撞进了江林儿的心底。她的泪毫无止息的流着。她牵着海米的手,什么也说不出。

“我们试试。也许就能跨过去,就像跨过小时候那条湖一样。好吗?”

江林儿点点头。

十八

我的家在南方的一个小城里。我五岁以前是跟着我的爷爷奶奶生活在一个湖边的小村子里,那里的人以种田、打渔为生,和中国许许多多的村庄一样,现在大家都去城市打工了,留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六岁和七岁的时候跟着外婆在小城的筒子楼过着。八岁时到爸爸妈妈身边开始上学。我在小城生活了十二年,然后去了北京,如今也已呆了六个年头。我人生的轨迹竟然如此清晰。

回到家,奶奶已在门边等我,也不知她等了多久,妈妈就说这几天她就老往门外看,我牵着她的手进屋,她的手比从前抖得更厉害了,我问她身体怎么样,她就不住的点头,说:“好的很,好得很。不用担心我。”我觉得她的脸似乎比去年更黑了一些,她的头发倒是和从前一样,乌黑的很。爸爸说每年都会带奶奶做全身检查,身体还不错的。我点点头,奶奶又咳嗽起来,我拍着她的背,说等天气暖和些就带她去北京玩玩,顺便再做个全身检查,就怕小城市检查的不全面。奶奶笑着说:“玩玩好,检查就不用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好得很。”她又问我好不好。我也学着她的样子说:“好的很,好得很,你不用担心我。”这些年,奶奶一直不肯离开那个村子,只在冬天来小城住,因为村里风刮得厉害,她一受冷吹风就止不住的咳嗽。我知道她留在村子是想守着爷爷和老房子。她说她和爷爷在老房子里住了一辈子,再冷清,也是她一辈子的家。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奶奶这辈人得婚姻,认识了,喜欢了,结婚了,就是一辈子。不知分手离婚为何物,一生爱着一个男人,和这个男人过一生,在现在,已是那样不容易了。

我心里总是静不下来,我知道是故事就应该有个结局,无论这结局是否是我们想要的。我学着放空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住在我心里的人,我想暂时忘记他们的喜怒哀乐,我很想让自己跌倒尘世里,渴盼这个冬天过去。

南方的冬季,是多雨的。细细的雨,下着,下着,就是半月。不几天,文文也回小城了,文文是认识十几年的老朋友,这些年她在广州,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小城过年了。

这天,天阴阴的,没有细雨。

“文文,去那?”“当然是我们的学校啦。”

回到这个城市的这个中学,就好像自己又穿越回了那一年,女孩子们扎着辫子,穿着裙子,背着大书包,蹦蹦跳跳的走着路,男孩子们穿着校服,手里拿着刚买的篮球。校园里有着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青涩的爱情故事。那些故事永远不会有结果,却永远不舍得忘记。

校园变了许多,有了很大的操场和食堂。教学楼也兴建了许多幢。

我记得那时候,我和文文常常和几个朋友三三两两的在校园里闲逛。我们一遍遍的走在校园里,眼角的余光张望着心里偷偷的想念着的人。那一年,我们开始体味想念。

我和文文又走到那棵银杏树下,我很喜欢银杏树,因为银杏是一种四季分明的植物,它非常清楚明了的记录着时间的流逝和来到。中学里的这棵银杏已活了三百年。我常想树比人更懂得生命吧,三百年,这棵银杏看过多少人,又被多少人看过?它们在岁月的长河中埋藏了多少小女孩的心事呢。它坚守于此是在等着某个人吗?那个人来过吗?还是曾经来过,又走了。我听说银杏树是有公母的。我也分不清这棵银杏是公是母。三百年前,是谁种下了它,又是谁忘了给它一个相守的伴侣。冬季,没有金黄的银杏叶子闪动阳光,没有体育课上的甩着头发跳橡皮筋的女孩和在篮球场满头大汗的男孩。永远的红亭子,永远的我们。

阿静和小萌很快也到了,我们坐在围着石凳坐下,阿琳在很久以前,没有说再见,就不再与我们联系了,有些事不知道原因,我们会长大,会改变,成长有时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所以街心广场上面的那个奶茶店,有一个位子总是空的,于是再没有人点一杯香草口味的奶茶。后来,奶茶店搬走了,那个楼上的靠窗位子,散发着柠檬和茗香的记忆开始久久萦绕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一直没有忘记阿琳静静的呼吸和腼腆的笑容。如今当我们到了怀旧的年纪,我们坚信有一天,她会回到我们身边。

我们几个女孩子,小时候,都有着一些和爱情有关的青涩记忆。曾经我们都以为我们不会再爱上别人,我们以为那就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我们对过去守口如瓶。几年过后,我们又和我们认为对的人走在一起,走到末尾处,懂得了相爱是辛苦的。我们真傻。

“文文你的自行车放在那的,阿静和小萌你们的自行车也在那。”放自行车的位子没有变,只是挡风遮雨的车棚子更久更破了。

“你没有自行车,总是我送你回家,然后再傻吧啦叽的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家,我是多有毛病啊。”文文笑着对我说。

杨可的自行车也放在那。我心里这样想。那时候我在车棚不远处等着文文,也等着他。阿静说晚上大家一起吃饭,再叫上几个人。她提到杨可。文文对我不怀好意的笑笑。

杨可还是很高很瘦。还是会腼腆、会微笑。

好像很多很多的情节开始回去。点头,摇头,大笑,哭泣,奔跑,喊叫,下雨,烈日,一场雪,一阵雷,一封信,对不起,我爱你,再见,幸福……

“小涵,为什么你会喜欢他那么多年?

我摇摇头,有时候我也常常问自己:‘为什么,我喜欢你那么多年?’我想大抵是因为喜欢杨可是无望而安全的单恋吧!

“你还爱他吗?”

“我只是很怀念他。”

喜欢杨可那年我十五岁。

大家谈天,打牌,偷牌,换牌,藏牌,欢天喜地的闹着。

大家吃饭,敬酒。话语不多。多年未见的女朋友们,拥抱,眼眶湿润。多年未见的男朋友们,拍拍背,满脸笑意。

KTV有人唱歌,有人大喊。同时也适合轻声的说话。杨可坐在我身边,久久的没有说话。从何说起。大家会有这样的感觉。杨可喝了些酒。说着在大学的一些事。

一个人长大的标志大概就是假装很轻松的谈不开心的事吧。

我看着杨可,忽然很想拥抱他。我很想倒在他的肩上大哭一场。有那么一刻,我似乎觉得,我可以重新爱上他。也是那么一刻,我会觉得,爱杨可,在那个懵懂的年纪,爱的并不比阿飞少。

很晚了,杨可说送我回家。我点点头。这么些年,我们一直很好的朋友。只是大学毕业后不怎么联系了,我恋爱了,我想他也恋爱了。

我曾经在夜晚的海边静静的一个人呆过,当万物静的只有海声时。我会听到钟声,悠远而清馨的钟声。此刻,我和他的夜晚,静的似乎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可不知为何我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清明的钟声。

我和杨可挥手告别。月光照亮着他的眼睛。多么感谢他,这么多年,还留有那样一双干净的眼睛。我很想对他说:我在我十年的学生岁月中一直喜欢着你,可是,我却以某种方式选择走入了另一个人的生命和世界。

杨可走在夜的灯光下,我望着他越来越模糊的影子。我曾爱过,等待过。

十九

近一两年,在西安话剧团,江林儿已经有了一些名气,一年会有两到三次演出,她很享受舞台,得到确诊书之前,她正在写一部哑剧,她的脑海中常常想起安徒生的《丑小鸭》,她还想起约翰·伯宁罕的绘本作品《宝儿——一只没有羽毛的大雁》宝儿是一只生来就没有羽毛的大雁,她的妈妈为她织了一件很象羽毛的毛背心。穿着毛背心的宝儿和不像鸭子的丑小鸭一样处处遭到了他人的嘲笑,天气开始变冷的时候,其他的大雁迁徙到温暖的南方,宝儿只能留下来。然而,即使是一只连羽毛都没有的大雁,却也遇到了自己的爱人,拥有了一场相爱。就像丑小鸭直到自己朝天鹅飞去的那一刻才在湖水的倒影中发现自己其实是一只天鹅。只要有所期待,无论你多么平凡甚至残缺,你都会有拥有你梦想中的一切。剧本还没开始动笔,她收到了医院心脏衰竭的检查报告。

一年前,林儿的一些诗歌也开始发表。当然只是仅有的几篇。这三年,她认识了几个依靠诗歌发表的稿费,支撑生活的贫困诗人,她更加理解现实所给某一群人带来的艰辛和痛苦的抉择。她越来越懂得,宋义齐的选择。

写作、音乐。是生命的需要,甚至也是生活的需要。

每当诗歌或者剧本发表,她都会将收到的稿费汇给私淑孤儿院,这是她回报的方式。她没有重负的写作。自由的听任内心。不用去在意别人的评价和看法。也不为任何人改变。于是,梦想只是梦想。

如今,死亡的弦,将要叩响她的命脉。

医院,医生、护士成了江林儿的生活中心。生命谱写的方式,已是她不熟悉的方式了。她不知道自己把自己交给了谁,是医疗技术还是生命的本身。

躺在病房里,江林儿在想,她的长发会不会掉很多很多,她的黑发会不会枯竭如深冬的小草。她煞白的脸上会不会无法绽放笑容。那,宋义齐还能否认出她,他们相见的那天,他会不会擦过她的身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当他确定在他面前的就是他的江林儿的时候,他是不是会失望,她已不再美丽。

忽然间,她有种不要去见宋义齐的想法。“他会心疼,会悲伤的哭泣的。”她想。可是,她多想和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

她总是会很累,眼睛一闭上,就睡着了,睡的那样悄无声息,像是不再会醒似的。

还有一个星期就是林儿和宋义齐约定好的日子了。在大雁塔广场,他们第一次同行的地方。他们约定好,回到最初的地方相见。她已在现实和梦想中找到了交点,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活节奏和方式。她已读懂了承载着梦想的心灵,可以圣洁的远行。而宋义齐,她想:他流浪的三年,寻找了三年,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献给了自己钟爱的音乐,在陌生的土地上,在行走的路上,他会用自己跳动的心感受生命的力量。

他们各自给了彼此三年的时光,去寻找他们的自由和孤独。如今他们将要相聚,然而这想象已被残酷的疾病击的粉碎。疾病。人们憧憬幸福的时候,常常忽视这样的阻力。人生中最强大、最不可逾越的阻力。还有什么残忍比疾病更让人无望呢?除了趋于死亡的疾病还有什么会让相爱的人无法相守呢?

生命的脚步,不会畏惧前行;相依的爱,不会使人怯于憧憬。

可是,生命的脚步已无法继续。憧憬变的那样毫无意义。

但,她还在期盼,归人的来到,给她力量,以及最美丽的时光。

除了定期去医院检查。江林儿都在自己的屋子里呆着。屋子朝南,有阳光,有夕阳。海米每天照顾江林儿,偶尔出去兼职。她很辛苦,江林儿知道。宋义齐走后,林儿住在单位的公寓里,现在住的这个小区的单元间是海米来时找的,离医院比较近。屋子被海米打理的倒真想个家了。这两年她练的书法也有厚厚的几叠了。海米把它们一张张的摊开,挑出了几幅她觉得很好的,特意拿到店里叫人裱起来挂在屋子里。还有之前宋义齐给她画的素描画,海米也都挂在墙上,海米大概又觉得墙上全是黑白的东西不好,又去买了几幅油画搭配着挂着。大概是受病痛的影响,她的性情有时连自己都难以控制,她坚持创作,常常写到一半就不知再如何继续。不久桌上就堆积了很多零零碎碎的文字和稿纸。她发现海米总是细心的拾捡它们。并且细细的看着,有时候还在林儿面前背上一两段,说写的很好,让她接着写下去,不要放弃好的灵感,有两篇就在海米连哄带骗的下完成了。就些事让林儿很受感动。为了她,海米已经做得太多了。她问自己,自己有什么可以为她做的,自己又是什么可以交付于她。她却发现。她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

“海米,你是我的天使。”林儿对海米说,她坐在阳台上,林儿原本在阳台上养了很多会开花的植物。海米说自己最喜欢的植物是仙人掌,于是把许多话都拿去给花圃园的老爷爷换了几株仙人掌和一些长青植物,海米说它们的生命不会凋零,没有秋天。

海米熬着粥,不好意思的笑笑。她从不曾想为什么自己愿意放弃一切来到林儿的身边。为什么?不是因为少女时代的承诺。只因林儿需要。林儿需要她。人的一生,总有那么几个人你是甘心为他倾注所有的。小时候,海米想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她告诉林儿,林儿陪着她逃出过私淑孤儿院,穿过铁索的桥,陪她去找她的爸爸妈妈。那时候小小的她就想,无论能不能找到爸爸妈妈,林儿都是她最最重要的人。如今林儿病了。她变卖一切奔赴而来。不是选择,而是一种本能。

在海米看来,虽然面对那么多的坎坷和意外,林儿的生活依旧那样的井然,那样的安然。而她自己的生活看似毫无涟漪,但心里乱的很。

她和她的男友周启前几天通过电话,他们正式分手了。

他们恋爱已经两年多了。与其说他们的感情稳定不如说他们的爱一直太过平静。几个月前他们已经商议结婚了。仿佛到了结婚的年龄,结婚就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她真的爱周启吗?两年来周启事事迁就她,她早已经不知道如何去定义自己的爱情了。她甚至怀疑他们之间是不是真的存在一份叫zuo爱情的感情。当结婚的行程商量妥当之时。她忽然畏惧了。她畏惧这是不是她要的生活,下半生的生活。她的不确定太多了。在她心里,她总是没有办法忘记江子诚。

她在大学的时候,爱上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学长。她每次去学校的图书馆都会见到他,她曾在校报上看到关于他的报道,知道他是国家一等奖学金的获得者,他是省十佳青年。他叫江子诚。为了每天见到他,她每天早起去图书馆,因为她知道学长每天雷打不动的八点到图书馆。有时候他们会碰巧一起进门,他就在她前面或是后面站着,时间长了,他们会相互点点头微微笑,学长比他大两届,海米大二的时候,学长就要毕业了,好几次海米都想拦住他,可是却没有勇气,生活中她并不是一个缺乏勇气得人,可不知她始终没有勇气拦下他。和他说上一句话。大二即将结束的某一天,海米吃完午饭回来,发现她坐的位置上有一瓶眼药水,一张便签纸上写着:不用总是用手揉眼睛。当她望向相隔三张书桌的斜对面时,学长的东西已经不在了。海米对林儿说:“我知道,他毕业了,走了,我们从未讲过一句话,但他灿烂了我整个大学。”

然后,她认识了周启。她认为只要恋爱,就会忘记那份情感。曾有一度,她真的忘了。周启成了她生活的全部。但是,当一切静下来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从没有释怀心中的惦念。除了林儿,她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那位学长,包括周启。虽然知道不公,可她觉得,他若不知,对他更好,对他们都好。

所以,当她认清自己将要踏入婚姻的时候,她止步了。她需要好好想想,好好用心感觉一下他们的感情。就在这个时候,她接到了林儿的电话。她放下一切来到西安。

周启是爱她的。他送她到车站,说会等她。

这段时间。她终于还是做了这个决定。她告诉周启,她还不曾忘怀一份惦念。海米对周启说出这些的时候,她感到无比的轻松。那份轻松就好像一个守住多年的秘密,终于诚实的坦然的面对该面对的人。

周启没有说话,挂了电话。

这晚,她失眠了。

二十

屋檐上的雨,滴了整整一夜,还在继续,青花的瓷缸也满了,还没有停,雨停不了。

在这个飘雨的冬季江南。我似乎回到了小时候。

我出生在冬季。妈妈说我出生的那个夜里下了很大的雪。对雪,我总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江南的雪少,雨多。我就是看着雨长大的。跟着爷爷奶奶过的时候我还很小,什么也不记得,但我知道奶奶很疼我。

我的记忆是从六岁时开始,那时候,爸爸妈妈把我接到小城,他们住在工厂里很脏也很吵,就把我放在外婆家住着,我六岁时这里还算不得一个城市,它只是一个小镇,临着一条河的一个小镇,镇子里大部分是筒子楼。弄堂里的筒子楼很古老、很朴素。筒子楼在弄堂里,高高的、静静的,很端庄的立着。

几年以后,小镇变成了城市。筒子楼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开始被拆除。于是下雨的时候,再没有流泪的筒子楼。也没有了屋顶瓦片的滴水声。

“下面的牙齿掉了要丢到屋顶上去。”我总记得外婆这样告诉我。我很不喜欢上齿掉,因为上面的牙齿要丢到床底下。我总是很害怕有一天床地下的牙齿会长的很大,穿过床板……要是下齿掉的话,丢到别人家的屋顶,就安全多了。如今,筒子楼再也看不见了,就是屋顶也趋于绝迹了。那么孩子们掉的牙齿往哪儿丢呢?他们不害怕自己的牙齿长得歪歪斜斜的吗?

小时候,我不喜欢下雨,下雨的时候,我就不能和外婆一起去卖冰棍。外婆也不会带着我去沿河听戏。能和外婆去河边听戏,沿着弄堂卖冰棍是小时候的我最欢喜的事。

外婆背着大盒子,棉絮一层又一层的包裹着。在筒子楼外喊着“卖冰棍罗,卖冰棍罗……”如果我真有所谓的童年,那大概就是童年最让我怀念的声音了。外婆甜美的声音穿过小巷,小街,传到孩子们的耳朵里,我看到一群又一群孩子围着小小的盒子,巴巴的望着,为在最前面的小孩子手里揉着邹巴巴的钱,在盒子里翻来翻去,细细斟酌着买哪一根。我牵着外婆的手,在一旁偷偷的坏笑着,我是知道那种冰棍最好吃的,因为那里面的冰棍,我全部尝过,就是画着彩虹塑料包装的那种最好吃。但我可不要告诉他们,我还想留着给自己美美的吃上几根呢。

等到我长大一些,回到爸爸妈妈身边时外婆已经不买冰棍了,就没有各式各样的冰棍吃了。她问爸爸,这里有没有像外婆一样背着盒子卖冰棍的人,我想,她是愿意跟着那个买冰棍的人走的,只要那个人递给她一根画着彩虹塑料包装的冰棍。爸爸说没有并告诉我吃多了冰棍对牙齿不好。她很失望的坐在门前。我想念外婆盒子里画着彩虹塑料包装的冰棍。

我上学前的某一天,惊奇的发现,家附近的几家小卖店都卖冰棍,他们有一很大很大的盒子,还会响。人家告诉我那叫冰箱,专门用来装冰棍的。我高兴极了。望着冰箱,想象着。我想,那么大,大概可以装下五个外婆背的那种盒子吧,不对,应该是十个,十五个?我也不敢肯定。不过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里面也有画着彩虹塑料包装的冰棍,而且有好多好多。

我远远的望着,望着。就是望不到嘴里。

有一天,我在小卖店的冰箱前看到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放着很大很大的盒子,盒子上盖着很厚很厚的棉被。我听见小卖店的女老板娘说:“雪刨五十个个,牛奶味的五十个个,彩虹的那种七十个……”那个男人很快的打开破旧的棉被,一把抓出好多“彩虹”、“牛奶”“雪刨”给女老板娘。我眼睛动都不动的看着那个男人的手,还有那个不知比外婆盒子大多少倍的超大盒子。我惊呆了。原来世上还有比外婆更让人羡慕的人啊!她又细细的打量那个男人:“他比爸爸都要年轻呢。”我心里想着,可是他很黑,我又看看自己,我看到自己也不是很白,就很满足的想:说不定他就喜欢黑一点的女孩子呢。我刚还想再想点什么,那个男人骑上自己的三轮车,拐个弯,经过我的身边,嗖的一声车就开起来了。一时间我不知所措。急急的跟上跑上前去,我多想叫他停一停啊。可是,三轮车发着嘎吱嘎吱的声音,开走了。

我看着骑车远去的背影,想:他该有多自在啊!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世上最幸福的人大抵就是那个骑着三轮车的小伙子了。他的三轮车里装满了我最爱吃的彩虹冰棍!

等我再一次见到他,还是没有来得及和他讲上话,也来不及问他都去哪些地方卖冰棍。我想下一次一定要跑到他的面前问他:你为什么要把彩虹冰棍卖给别人呢?你不爱吃吗?如果那个小伙子说他不爱吃,我一定要告诉他“我最爱吃呢!”

不过后来我就搬家了,上学了。上学也挺好的,渐渐的我就把骑着车的小伙子给忘记了。可那跟着外婆买冰棍的日子还有那彩虹包装的冰棍我总是不会忘记的。

雨,让整个城市都安静了下来,街上没有吆喝的人群,也没有菜市场传来的喧闹声,没有小孩子顽皮的叫喊,整个镇子都安静下来。一切都属于雨。

顾小涵喜欢这样的江南,这样的小镇,这样的曾经。

但筒子楼的记忆不总是快乐的。

外婆的邻居之一是一对老夫妇,带着一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子。我听到过很多关于那个男孩子父母的传闻。听说那男孩子的爸爸死了,妈妈坐牢了。可是,他爸爸为什么死了,妈妈为什么坐牢,她却一直听不懂。我只记得男孩是不和弄堂里其他的小朋友们玩的。当然其他的玩伴也不愿意和男孩玩。我听到许多小朋友说:“我才不和他玩,没有大人教养的小孩”“他妈妈是杀人犯,爸爸是强X犯”。“妈妈说了,种瓜得瓜,种……”外婆也不怎么让我和男孩在一起玩。但她不说,看我在玩就叫我回家吃好吃的,我就欢天喜地的跑回家。

等我七岁时离开筒子楼,离开弄堂生活,她还是没有搞清楚,为什么男孩没有爸爸妈妈。

他究竟是怎样过了后来的十几年,我不知道。外婆在三年后就搬走了。如果不是我读初三时时他转到我们班上学,我想后来我不会再想起他。

他来报道的那天,我并没有认出他来。也不知为什么班里就传出关于他的各种闲言碎语,让我想起,筒子楼的那个邻居男孩。

我想,小时候孩子们对他的疏离,他是不是会感受到,他是不是常常一个人暗自伤心,那时候他也才六七岁。他和我一样懵懂看着每一个人,却得不到和我一样的生活,他看不到同龄人的喜爱和关注的眼神。而是残酷的远离和嘲笑,我想那是对他造成很大伤害的,当有一天,他强烈的自尊心被唤醒。他用无情的眼光回应那些冷淡的注视。他冷漠的回应那些同情他的人。他开始学会保护自己,甚至伤害自己。

他叫胡民秀。他不记得我,因为小时候外婆叫我的乳名,并不叫我小涵,而他的外婆总是屋里喊着:“民秀、民秀……”初中的我已经懂一些人情世故了,我没有告诉他我是谁,只是不会回避他。我和他成为朋友。他是个很孤僻的人,让人怕怕的,但是你和他接触一些,就会感到他是个很善良的人。

我十五岁时重新认识胡民秀。胡民秀很瘦,不高。脸色很差,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那种。他的功课成绩很优秀。听说他是靠居委会的补助上学和生活的。很多关于胡民秀的传闻我都不忍去听,我会觉得,自己曾经伤害过他。深深的伤害过。虽然他并不知道甚至不记得。

有一天,我去问外婆,那个筒子楼里的男孩子的事。我没有告诉外婆我和他成了同学。于是,一件七岁就可以记住的事,我才十六岁时才听懂。“他爸妈结婚没多久就天天吵架打架,筒子楼的人都不喜欢他们夫妇,等他们有了孩子,大家以为以后总会好些了。可是没多久,就传出来说他爸在外面有外遇。孩子一岁多的时候,他爸连着几天没回家。她妈也不知道去哪里了,那孩子在家哇哇大哭。后来,孩子的外公外婆来了。再就是听说孩子他妈亲眼看到了孩子的爸和别的女人在外面有个家,就失手杀了他。自己自首,判了个无期徒刑。孩子就交给了外公外婆养。我搬走的前半年,他外婆就死了。丧事还是我帮着弄的。家里穷的什么也没了,孩子也不大招人喜欢,不说话,看着他可怜,端点吃的去,他也从不言语。后来,他外公就想着把他送给别人,觉得自己也没几年活,好歹有个家,也因为他的性格,不哭不闹不言语,你说那家人敢要他。孩子可怜啊!这父母造的是什� ��孽啊!……”

“他外公还在吗?”

“不知道啊,后来我就搬出来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

那么多的孩子是没有带着爱来到世界上的。他们的来到明明不是一场偶然。可是他们却得不到幸福。就像后来芯子对我说的,“为什么我不配得到幸福?”为什么有的孩子出生就得不到幸福。我不懂。不懂。

以后,我和胡民秀成为了朋友。他依旧不怎么说话,一个人闷闷的坐着。我会主动地和他说话。不谈家,不谈父母,不说家,更不会谈起多年前的相识。只是,我毕竟是个女生,又在一个大家都很最敏感的年纪。所以只是浅浅的关心。但我是真心的把他当朋友,真心尊重他理解他,并不仅仅因为我知道他悲惨的境地和过去。而是我觉得,他应该和所有的人一样得到尊重和关心。

胡民秀很自卑,他不会让任何人看见他的饭菜,只是所有人都知道不是一勺土豆就是一勺白菜。永远一身灰色的衣服,永远低着头走路,和人说话时也不大抬头。我曾给他写过两封信,写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大概是一些鼓励的话,我记得我有在信里夹过几张饭票和一大堆可有可无的理由。

临近中考的时候,胡民秀显得尤为紧张,中考他考得很好,上了省重点高中。

我读高中时,收到过一封他的信。“在我眼里你是个特别的女孩,热情、大方、乐于助人,你活的真快乐,我真羡慕……说真的,看见别的同学的爸妈来找他们,我真的很羡慕,因为我已经再也看不见我的爸爸,也有五年没有看见我的妈妈了。我的人生经历和你不同……很高兴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并无私的帮助我,很遗憾我不是个让人感到愉快的朋友。还有一句话写给你:‘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读不大懂这封信,这封信似乎再告诉我,我知道我是筒子楼的小女孩似的。我觉得很羞愧。

他没有留任何联系方式给我,他没有电话,也没有家。

虽然他考上高中,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的去读,有没有学费,有没有人帮助他。这样他又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好几年。

我上大学那年的一天早上,我一开机就收到几条短信,是同一个陌生的号码,最后一条的署名是:胡民秀。

“我走不出生活的阴影,我的世界好像空白的像一张纸。被人丢弃,再被人捡起,被人嘲笑,被人漠视。”

“你信吗?有人在捆绑我,不想我活着。死,很难吧!可是,活着更难!”

“大学里,女孩子的物质,男孩子的攀比。我没有办法走进他们的世界,他们也不会走进我的世界。”

“我不奢望得到爱情,只要我能仰望就满心感激。”

“无论我怎么努力,我也没有办法忘记我是个孤儿,有着那样残忍的父母,我是个没有人要的孩子,没有家。你曾说社会会给我关怀。我们都被骗了。我被社会利用了,我被人心利用了。你看他们在笑,忘记我的存在,你看他们在相聚,不需要我的存在。我的到来对于我就是一场灾难。”

“我决心死去!我早该离开,我没有信心走下去。也没有资本走下去……如果葬礼凄凉,请你们,唯一曾主动和我成为朋友的你们,不要过于悲伤。”

第一次,我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的近。比擦肩而过的汽车还要近。信息是凌晨三点多发来的。我颤抖的手指拨通那个号码。无人接听。她发送信息。没有回应。她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

死亡,死亡的气息逼近她,就像房梁的火就要掉下来。甚至已经掉下来。

除了等待,她毫无主意。

那个号码再没有打通过。托很多人打听也没有消息。

终于那一天还是来了。

葬胡民秀的是江水。没有葬礼,也没有灵堂,甚至没有骨灰。没有一场凄凉上演。就直接宣布凄惨。他的结束和他的开始一样,没有被人怜爱。他在世上,没有爱别人,别人也没有爱他。他在世上,来不及开始,就选择放弃生命。他一直在等,等一个家,等一个爱他的人,等一场幸福。他以为他等的,是世上最普通的生活。却没有想到自己等到的是世上最大的悲剧。

残酷。生活对我也很残酷的。我是如此的亲近这场死亡。我没有告诉别人,胡民秀并不是什么也没留下。他留下了遗书。留下了自己的无奈和不解。他没有带恨来到世上,也不带恨离开。他走的并不平静,并不平静。他并不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生命。并不是!

胡民秀的墓碑立在外公外婆的旁边。他的叔叔草草的完结了这桩奇怪的事件。是的,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个事件,对于很多很多的人来说,这只是个事件。而我却很久很久没有从悲伤和恐惧中走出来。

为什么他不跨过人生的那一步。他懦弱。可是有没有人教过他要坚强和充满勇气。他的生命里,大概有几个和我一样的人,可是,远远不够。不够凝成他的一股力量,伴他前行。事实上,我又给过她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就在在他临死前还来不急回复一条挽留的话语。

于是,他丢了自己。于是,他不再苦痛。于是,他忘记自己一直痛着。

生活,究竟怎样的不言而喻,人生,究竟怎样的无能为力;人间,究竟怎样的冷漠无言。

江南,永远绵绵不绝的细雨,永远青山湿漉的远方。

人生,有很多真相。我不愿意去识破,也不愿意去读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