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儿？
穆雨微睁开双眼，漫天的黄沙在她的周身飞舞，血腥味弥漫在鼻息间。穆雨微伸出五指，细沙顺着指尖划过，带来如水般的触感。
“嗡——”只听一阵刀鸣划过，寒冷的刀光将穆雨微面前的沙风一分为二。尘归尘，土归土，这漫眼的沙土被斩断后，穆雨微看见在零落的点点沙尘之中，隐约坐着一个人。
“竟是个女子。”那人吐出这几个字，他的嗓音低沉而坚硬，仿佛在深渊中吹起的风。
穆雨微定睛一看，终于看清那人的样貌。端坐于风沙之中的是一位披甲的战士，他双手拄在一柄插入沙地的断刀之上，锐利的双眼正望着穆雨微。这战士束着一头长发，蓄着青色的胡茬，那刀雕斧凿般的面庞上沾着些许血迹，鼻梁正中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疤。在这战士身后，一杆斜插的旗帜在风中摇曳着，旗面破碎不堪，早已辨不得上面的颜色。
血染红的盔甲被细沙磨得粗粝，黑色的长发在身后随风摆动。
“这里是京观棘的里面？”
“不知。”战士闭上眼。
“那你是……”
“不知。”
穆雨微看着眼前的战士，忽然记起来了什么：“等等……我好像见过你……”
“怎会。”
“身死何惧……”穆雨微突然想起来自己在早上做的噩梦，那梦中执刀、浑身浴血的男人，与这战士极为相似。
听见这四个字，战士缓缓睁开眼。
“难道我是在做梦？我不是应该被京观棘……”穆雨微喃喃道。
战士抬眼看向穆雨微，眉间拧着一股沧桑：“姑娘，身后可有追兵？”
“追兵？”穆雨微眨了眨眼，“没有。”
“没有了……”战士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站起身。
夕阳如血，映照残空，黄沙之中，忽然站立起一名七尺战士，披甲胄、执断刃，一束乌发随风飘动，浑浊的双眼紧盯着眼前的虚无。
那样高大，又那样落寞。
战士握紧手中的断刀，看向夕阳：“吾终于可以卸甲了……”
“不……”战士的眼中忽然射出一道精光，“吾要死守于此，吾不能走！绝不能……”
穆雨微看着战士的眼神，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悲悯感。
战士紧紧握住那柄生锈的断刀，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无助：“吾绝不能让那些鼠辈侮辱兄弟们的尊严……绝不能……”
那一瞬间，穆雨微看见在战士身后的黄沙中，闪出了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层层叠叠的尸首堆成了一座山，那些尸体身上穿着的甲胄，与战士一模一样。
“身死何惧！”战士对着这片黄沙怒吼道，战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尔等鼠辈！为何迟迟不现！为何！”
除了风声的呜咽，再无任何作答。
“没有人会来了。”
战士一惊，望向穆雨微。
“你的战场，早就不复存在了。”
***
再次昏昏入睡后，那场噩梦的后半段，穆雨微还依稀记得。
漫天的黄沙遮盖不住血的气味，狂风刮得再猛烈，也无法吹走百万雄师。
护在那无数尸身之前的，只有一人，而在这一人之前的，却是数以万计的行军。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活下来的，更没有人能明白为什么他要站在尸体和敌人之间，人们只看见，一名浑身浴血的战士扶着刀柄等待着他的敌人，等待着他的死期。
战士看着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铁蹄声已经愈发靠近。
或许他和他的战友们本身就是被舍弃的棋子，又或许，他们是抵抗覆国命运的最后一道城墙。
但无论他们肩负着怎样的使命，他们都覆灭了。这支曾意气风发、无人能敌的铮铮雄师，竟然被一名贪慕荣华的奸人所害，惨遭敌人围剿，纵使他们奋勇如神、负隅顽抗，都无法避免地成为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如今，敌军那高高竖起的、趾高气扬的战旗，已经近在眼前了。
“大人，何不筑京观以示后？”敌阵中这句刺耳的话，如同洪水猛兽撕裂开战士的耳膜。
那可都是曾浴血奋战、誓死顽抗的战士！他们为了这个国家奉献出自己的性命，只为求得国土平安、家人康顺……你们这些畜生怎能！
攒动的人影中发出窸窣的议论，声音盖过了互相磨砺的黄沙。
“尔等……鼠辈……”战士颤巍巍地稳住伤痕累累的身体，环顾四周。
“休要动吾兄弟分毫！”战士将牙缝咬出鲜血，面目狰狞，“士可杀！不可辱！”
“大人，前面好似还有一人。”
敌人定睛向黄沙中一望，果然看见在一面未倒的旗帜下，站着一无名小卒。
“无碍，踏过去便可。”
“是。”
战旗挥舞，马蹄声再次震响，千军万骑让大地都在震颤。战士手握尖刀，看着黑潮般涌来的军马，疲惫地咧开嘴笑了笑，眼前变得模糊而黑暗。
对，就这样踏过吾之身体、踏过这片血海尸山，然后扬长而去，不要再回头。
“身死何惧！！”战士发出最后一声咆哮，还未等来铁骑的践踏，便扶着刀柄闭上了眼，身子一软，跌坐在了地上。敌军万千又如何？与子征战，纵死何惧！
士可杀，不可辱。
“你的战场，早就不复存在了。”穆雨微看着战士。
望向眼前的黄沙和战士身后若隐若现的尸山，穆雨微道：“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你了。”
“此地……此地是吾之战场！是吾兄弟安息之处！”战士的手颤抖起来。
穆雨微摇了摇头：“不，这里不过是你的执念而已。一个连自己的姓名、自己的国家都记不住的兵，哪里还有什么战场呢！”
战士哑然，握着刀的手松了几分。
“或许正是因为京观棘无法吞噬你的这种情感，所以才把你永远地困在了这记忆筑成的牢笼之中。”穆雨微的目光忽然坚毅起来，“然而真正的结局是，你们终究没能逃脱覆灭的命运。你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弟兄们都被残忍地筑成了京观，他们的怨气无处发泄，最终滋养了害人的妖物！”
京观……战士眉头一颤，浑浊的眼中渗出两点浊泪，他忽然想起来了，那之后发生的一切。
轰隆隆的马蹄如闷雷压境，转瞬便来到了他的身前，他手握断刀坐于沙场之上，胸膛中没有胆怯，亦没有仇情。在他的身后，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都静卧着，仿佛沉沉睡去，于战士而言，战场已是最好的归宿。那一瞬，国家、朝代，身外之物都化为了乌有，他闭着眼，心中忽然涌现出一丝柔情，往昔的一幕幕闪过脑海。
“待这战争结束，俺就回家种田。哎哎，离家七年，不知家中妻儿还认不认得俺！”
“解甲归田么……刚参军时望见那些个归乡的老兵，心里确是念过，但现在已放下了。在这乱世之中，能和兄弟们并肩作战至此，早已死而无憾。可话虽如此，谁又能真的不念故乡呢？”
“小弟家境贫寒，家中除老父老母外，还有一弟，尚不能识字。小弟参军不为别的，只为领了俸禄，让家中能有一口饭吃，让弟弟能上私塾……不要学他这不争气的哥哥。”
“大哥！此战若是能平安归来，您再给大伙唱一遍军歌可好？”
军歌……大哥怕是唱不动了啊。耳旁风声四起，他抬起沉重的眼，却惊见敌军从他身侧疾驰而过，扬沙之中掠过一张张险恶的笑脸。
“来人，绑起来！”
他被人一把架起，反绑在支离破碎的大旗下，眼前的折戟断刀之中躺着兄弟们的遗体。
“做什么！”他怒眦着双眼，仿佛要滴出血来。
为首的大将狞笑着高举起火把，往旗上一燎：“筑京观！”
曾经高扬的战旗在星火之中破碎，曾经浴血疆场的战士被踩于敌人脚下、肆意拉扯，慢慢筑成高耸的尸山……
“不可！！！”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响彻这片大地，未曾在战场上落过一滴泪的他，眼角迸出两行鲜血。
“一己之力，怎么抵挡得了百万雄师！”穆雨微怒骂道，“所谓战争，始终都充斥着流血和牺牲，在选择成为兵的那一瞬间，你们就应该有所觉悟！怎么会堕落到与妖为伍！”
战士愣在了原地，他在这个姑娘的眼中，看见了饱含的热泪。他见过这种眼神，不是伤感，更不是怜悯，而是极度的无奈与不甘。
“你们要是真的心存不可辱没的骄傲，就证明给我看！”
“骄傲……”战士看了看手中的断刀，嘴角轻轻一扬，“不错，吾等誓死也绝不屈服，岂能沦为妖物的食粮？”
“嗡——”断刀在空中一划，一如当年冲锋陷阵的豪迈。
“众弟兄！”战士一手持刀，一手握住战旗，“若是一息尚存！恳请再随吾背水一战！”
话音刚落，黄沙之中忽然传来马蹄的震鸣和不灭的号角声，紧接着，一骑骑战马破沙而出，一位位披坚执锐的战士踏碎黄土，现出他们威武的身姿。这支所向披靡的军队携着永不磨灭的气势重现于沙场，金戈铁马，不输当年。
望着眼前战士们的英姿，穆雨微抬手挡住了颤抖的双唇，她的泪水划过指缝，被风吹散。
“若真如你所说，吾乃执念所化。”战士一把提起大旗，“那么吾之兄弟绝不逊色于吾！”
战旗高举，随着众将士心中那不可辱没的骄傲一起，在风中猎猎作响。当年屈辱的京观早已被岁月磨平，历史无法被改写，死者也不能重生，但这一次，他们重新主宰了自己的意志，全军一心，便再无对手可以匹敌。
京观棘以人之恶意为食，但人心又怎会全是恶呢？
“三军将士！听吾号令！”战士飞身上马，将大旗向前一舞，“踏碎这战场！”
“喝！”全军出击，战鼓四起，声如雷鸣。
“走吧，姑娘，”战士一把捞起穆雨微，将她送上了自己的战马，“是时候卸甲归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