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钥匙齿的咬合，王記百味卤门前的锁“咔哒”一声打开了。
“哗啦——”一声，钟离一把掀起卷帘门，溅起了几点污泥。他向店内望了望，漆黑的店铺内一片寂静。时值夜半，雨已经停了，整条小吃街都静得出奇，唯有角落里偶尔会传来老鼠窸窣的乱窜声。
白鹿朝店内嗅了嗅，皱了皱眉头，压低声音道：“有妖。”
钟离一把抽出龙渊，剑身反射出清冷的月光，寒光在店内一闪而过。王記百味卤的铺子大厅是几张桌子，往里走便是厨房，厨房连通着存放杂物的储物间。钟离抬手将大厅内的灯光全部打开，忽然听见厨房的方向传来一声细碎的声音。
没有丝毫懈怠，钟离提着龙渊一个箭步奔向厨房，穆雨微和白鹿见状，也紧随其后进了店。借着大厅的灯光，钟离看见在厨房的阴暗角落里有一道影子一闪而过，消失在了储物间的转角。
白鹿紧盯住转角，忽然，一片金色的萤光在储物间的门口飘荡了一下，轻轻落到了地面上。“那是片……羽毛？”白鹿愣了一下。
那片散发着金色萤光的羽毛落地后，竟然渐渐融入了地面之中，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金色印记，愈发暗淡了下去。
钟离将剑反提在了身后，他一步步慢慢向储物间走去，其内的灯并未开，按理说应该是一片漆黑才对，但此时在储物间内却散发出金色的萤光，如丝如缕，从门口飘出。穆雨微和白鹿站在厨房内，他们眼看着钟离背剑进了储物间，都屏息静候着。
储物间内传来了一声响，紧接着，钟离的声音传来：“驱妖士钟离，有幸见过印师。”
“什么……情况……”白鹿和穆雨微面面相觑，二人连忙向内走去，当他们站在储物间的门口向内望去时，两人同时愣住了。
储物间内，钟离反手收剑在身后，而在他身前，站着一只奇异的妖。这妖生得一副极为清秀的男童面孔，没有头发，眉毛和双耳都是由金色羽毛组成的，他轻闭着双眼，眉心处落得一点浑圆的朱砂印；与人大相径庭的是，他的颈脖之下、双臂乃至后背都生着华美的羽毛，它们连缀成羽衣，羽色自上而下由金转红，如同一件袈裟披在他的身上，将其身形遮住，散发着一缕缕金光。
“这……”白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合不拢嘴，“这是……”
“这位是印师。”钟离的语气中再无寒意，取而代之的是敬意。
“没想到是驱妖士。”印师依旧闭着双眼，他微微颔首道，“我听闻天师寺发生了一场灭门大火，还以为驱妖士一门已经绝迹了。”
说罢，印师抬脸，转向穆雨微和白鹿：“看来还是后继有人的。”
“不，他们并不是我同门，”钟离解释道，“只是我的……帮手。”
“帮手？”印师笑了笑，“怎么，你是来除妖的？要杀我吗？”
钟离一听这话，立刻躬身作揖道：“不敢！我只是来查案的，不曾想会在这里遇到印师。”
看着眼前这只金羽印师，穆雨微忽然想起自己在《崇真妖录》里见过的一副画，那副毛笔勾勒的画中，一只人面鸾身、身披羽衣的妖落在屋檐之上，眺望着远方，神情肃穆。
“不过，我想你们要查的案，应该确实与我有关。”印师闭着眼走过钟离，从白鹿和穆雨微之间穿过，来到了厨房。
***
“把灯熄了。”印师轻轻说着，忽然张开双臂一挥，卷起一阵风。
钟离一把将电闸扳下，王記百味卤的店铺内忽然重归一片漆黑，唯有印师身上散发出淡淡金光。印师挥了挥羽衣，抖落下数片金羽，这些羽毛借着风飘落到厨房各处，它们触物即化，融入了厨房里的各类物件之中。
《崇真妖录·兽囊篇·印师》有云：“印师无眼通人情，灵羽化印照物心，人事百年终有尽，物中存念无绝期。”
自古以来，物品便是人传递情感的重要媒介，《庄子·达生》中有一个名为“梓庆为鐻”的故事，其中记载了梓庆的这样一段话：“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其大意为，梓庆不达目的便不停止雕刻，他将匠心和木料的自然天性融为一体，恐怕就是因为这一点，他所制作出来的器物才会被误以为是鬼神的工夫。
以天合天，这是梓庆凭匠心所至的一种境界，而正是这种金石为开的工匠精神，孵化出了印师这一妖物，它们以器物中的诚挚之心为食，也因此修得了一身精诚的心性。作为养育之恩的回报，它们会帮助它们所认可的匠师，激发他们的创作灵感。
印师身上有金红两色羽毛，金羽名为“灵犀”，脱落后可以如水般融化进物件之中，化为一枚金色的印记，从而将其中的人情提炼、甚至具象化；红羽又名“心血”，是印师用来点悟匠人的，印师常用红羽来传达自己的低语声。
而如今，在王記百味卤的这间小小的厨房里，印师的金羽片片飘零，有的渗入了案板，有的则落在了锅勺上，一刀一筷，通通被金羽烙上了印记。随后，在这些金色的印记中，一缕缕金色的妖气缓缓飘出，印师的妖气以物件中所蕴藏的情感为形，落在了地上，慢慢凝聚成一个个人形。
看见眼前此景，穆雨微的瞳孔猛地一缩，她的双眼被金色的柔和光芒映得发亮。
小小的厨房中，忽然浮现出了数个王师傅的模样，他们有的执刀做出切的动作，有的则提起勺在锅里搅拌着什么，每当他们的指尖碰到那些厨具时，这些厨具都会发出轻微的颤动。
一时间，原本沉寂漆黑的厨房被金色的柔光填满，王立业师傅的身影在众人面前穿梭忙碌着，这些妖气汇聚而成的模样，都是王师傅生前使用这些器物的影像。
“所以……那些灵异的现象，其实就是……”穆雨微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种莫名的情怀忽然涌上她的心头，让她心里为之一颤。
印师点了点头：“夜夜如此。”
“随我来，我来告诉你们，何谓匠心。”印师平淡地说着，一边散落着金羽，一边向外走去。真理部的三人紧随其后，他们穿过这些金色的幻影，顺着金色印记铺设成的道路向外走去，一路上，他们阅览着王老师傅过去的一举一动，他们看见这位已故的老人在生前是如何尽心尽力地打点着这间铺子、如何细致而温柔地对待身边的一切。
随着他们靠近店门，金色的光晕也愈发稀少起来，但穆雨微注意到，有一个身影始终孤独地站在店门口。
直到走到他面前，穆雨微才看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
王立业站在王記百味卤的牌匾之下，他望着自己的店名，无声地痛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