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除了风花雪月之外，还有些难觅的景致。
每座城市都有着独特的记忆，它们或百年、或千年，交织成一座座城市的底蕴。作为从古都城发展而来的现代城市，獐市内保留了许多古建筑，一道鹧鸪河自东向西横贯全市，其两侧坐落着许多赫赫有名的古迹：上百年的蛇坊黑木牌楼、繁华的商业街辰龙路、赫赫有名的武虎祠，以及以十九寺为一体、镇守在金猿坡和鹧鸪河之间的天师寺。
白天，獐市是一座温雅却不失活力的礼仪之城；入夜之后，这座古城的魅力也丝毫不减退。曾经润养出无数花魁的蛇坊，如今成为了都市夜生活的中心地带，并且带动了整座城市的夜间经济。若是行在夜晚，穿过纸醉金迷的蛇坊、绕过满溢着美食香气的牛街后，顺着鹧鸪河向北行约十二三公里，直至烟酒气息完全消失时，便能看见华立大学的正校门。
此刻的夜色已沁入天心，在华大旁不远处的一座公寓楼内，穆雨微正坐在窗边望着夜景。透过窗玻璃，她能看见一座架在鹧鸪河上的桥，以及几条宽阔的马路。
蛇坊和牛街吸引了绝大多数夜客，反倒使得华大附近的夜晚出人意料的宁静。夜深后，这里的马路上少有车辆驶过，桥侧的灯管偕着路灯一起照在缓缓流动的鹧鸪河上，漆黑的湖面不时闪出鱼鳞般的细光。
然而映在穆雨微眼里的是一番别样的景象。马路上，一对对或黄或红的微光飘忽闪烁着，像极了车流密集时的尾灯们；隔河相望的几幢大楼上几乎亮满了荧荧的光，就像是家家户户都亮着一盏微弱的灯。
今夜有云，明明看不见半颗星，却有无数细碎的银色光点在夜幕下闪烁，隐约形成了星桥的形状。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看着这些荧荧之光，穆雨微默背道。她心里清楚，这些光并非自然光线，而是笼火虫所散发的妖气，这种妖虫外形与萤火虫相仿，它们以光线为食，常常群聚于光线强盛的地方，能散发出一种与所食的光相近的萤光妖气，并维持好几个昼夜。外界光线强时，这种妖气会被掩盖，而到了夜晚光弱时，笼火虫的萤光便会显现出来。
对于这种妖景，穆雨微早已见怪不怪了。按《崇真妖录》所记述，笼火虫只在春夏两季活动，基本对人无害，性惰，一般也很少大范围移动。这些妖虫唯一让穆雨微有些心烦的，就是它们偶尔会飞进屋里，让她不得不戴上眼罩睡觉。
妖已经伴随穆雨微度过了十八年的光阴，早就成为她命中的一部分。看着落在自己窗户外的几只笼火虫，穆雨微伸出食指轻轻敲了敲玻璃，吓跑了几只。
“笼火虫。”穆雨微轻轻念了念这三个字。在进入真理部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这种小妖虫的名字。
***
第二天一早，穆雨微挂着黑眼圈坐在真理部里，厅内一个人都没有，钟离正在里屋的床上沉睡着。
“哈——”穆雨微打了个哈欠，她摘下耳机放下笔，抓起了一旁的眼罩。昨晚没关窗，后半夜里有几只笼火虫飞进她房间里亮了一夜，让她醒了好几次。
穆雨微身前的桌面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本笔记本。屏幕上播放着一个教学视频，而笔记本上则杂乱地记录着一些笔迹。穆雨微揉了揉太阳穴，一股疲惫感涌了上来，她抬眼看了看视频中孜孜不倦的讲课老师，叹了口气，按下了暂停键，然后戴上了眼罩。
这跟穆雨微想要的大学生活截然不同。真理部有规定，部门成员不能暴露自己是真理部的一员，穆雨微被正式招入真理部后，这个消息在学生中不胫而走，好在萧寒暗中封闭了流言的渠道，才及时抑制住穆雨微个人信息的泄露。
为了符合钟离昼伏夜出的生活习惯，同时又不在校园里过多地抛头露面，穆雨微不得不接受了萧寒替她安排的学习方式——通过专门录制的视频课程来完成学习进度。
听说连期末考试都是单独安排的？穆雨微握着鼠标，一脸栽在了桌案上。
六年前，华立大学还没有真理部这个部门，更没有那么多关于它的风云传闻。在那年的部门招新中，一个部门空降招新现场，没有横幅，更没有任何宣传牌，只是在广场上立了一顶雨棚，雨棚下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装报名表的文件袋和一席宣纸，宣纸上用毛笔写了三个大字：真理部。
真理部的雨棚被安放在学校里最繁华的地段，与周围用尽手段招新的各大部门显得格格不入，众人都面面相觑，无人知晓这个部门什么来头。
第一年，优秀的华大学子们对于这个部门嗤之以鼻，真理部没有招收到任何人。
可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关于这个奇怪部门的传闻开始在学校各处流传开，但凡学校内有流出关于灵异事件的风声，必然能听到“真理部”三个字。大学校园本来就是流言蜚语极好的生长环境，加上各大贴吧的渲染，真理部莫名其妙就在学校里火了起来。越是看不清样貌的东西，这些好奇心极重的学生们便越是想要一窥真容。
第二年，还是那顶简陋的小雨棚、一方宣纸和一袋报名表，却引来几乎半数新生的报名，因为报名表不够，有的学生甚至自制报名表，就连那写了“真理部”三个大字的宣纸都在第一天晚上被人偷拿走了。
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一年，真理部竟还是一人未收，并且也未透露出半点部门内情，甚至都没有人知道部长是谁。第二年、第三年，流言越传越烈，报名的人数有增无减，可还是没有人被告知通过了入部测试。再后来，真理部就变成了华大的神秘事件之一，新生们都把报名真理部视作向华大致敬的传统，众人也不再期待能够进入这个神秘的部门，纯粹将它当做了一个噱头。
直到穆雨微出现，大家的好奇心才重新沸腾了起来。
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穆雨微更加疲惫了，她阖上眼罩仰躺着准备睡会儿。就在穆雨微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时，真理部的门忽然被打开，紧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瞬间将她的困意撕了个粉碎。
“你这眼罩好酷炫哈哈哈哈哈！哪里买的！”白鹿一手提着早餐袋，一手指着穆雨微的眼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你……”穆雨微狠狠摘下眼罩往白鹿身上一扔，强忍住了即将出口的脏话，转而发出一声哀鸣。
白鹿接住眼罩仔细一看，笑得更欢快了，照着眼罩上的字念道：“‘吃饭叫我’？意思是除了睡就是吃吗？”
“那也比你强！”说完，穆雨微瘫倒在椅子上，哭丧着脸，“我好不容易要睡着了……”
白鹿从纸袋里掏出一只热乎乎的煎饼果子放到了穆雨微面前，赔笑了一声，问道：“你怎么了？这才进部门多久，怎么就憔悴成这样了？”
穆雨微嘟囔了几句，把昨晚被笼火虫打搅的事情向白鹿说了说。白鹿一边喝着豆浆，一边从书架上把《崇真妖录》取了出来，几下便翻到了《虫篇》：“笼火虫？就是那种吃光线的虫子？”
“你看不见吗？”穆雨微愣了一下。
“嗯……倒不是看不见，只是我跟你有些不一样。”白鹿仔细查看着妖录，“如果我没想错，越弱的妖气在你眼里似乎越清晰，对吧？”
穆雨微点点头。
“妖气这种气息就像是反射光一样，通过感知它们，我们可以辨识妖的不同形态。大多数妖的妖气都和妖力成正比，只有极少数大妖能够控制住自己的妖气，从而隐藏自己的气息。”白鹿接着说，“我就不一样了，妖气越强，我看得越清楚。人往往不会注意到脚下的蝼蚁，妖也一样，越是弱小的妖气，在妖的眼里存在感越弱。如果不是我有意去察觉，那种可以忽略不见的小妖所散发的气息我一般是注意不到的。”
说罢，白鹿把手中的《崇真妖录》抬起来晃了晃：“比起你们，我的这双眼睛更像是妖的眼。所以像是《虫篇》里面的小妖虫们，我很少会注意到。”
“真是不公平……”穆雨微撇了撇嘴，“同样是见妖，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穆雨微天生就能看见妖，妖的生长、繁殖、迁徙、洄游……因妖而生的种种异象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就好像是大雁南飞、飞燕还巢、朝花夕拾或者潮涨潮落一样平常。虽然现在早已适应，但回想当初，为了接受自己能看见妖这一事实，穆雨微却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白鹿的目光忽然停在了《崇真妖录》的某一页上，他饶有兴致地笑了笑，把这本古籍递给穆雨微，“《虫篇》里这种妖，我可看得格外真切。”
穆雨微接过来一看，一幅用毛笔勾勒的图映入她眼帘，那是一只翩翩起舞的六翼蝶，它的后翅末端还生有丝带般的尾突，十分优雅。虽是简单几笔，但却绘得格外传神，栩栩如生。
“时灵。”穆雨微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