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网 > 其它小说 > 云贵高原 > 八 桑坪之花全文阅读

桑坪是新城县的一个镇,在县城的西南方向,处于高山和平坝的过渡过带,丘峦起伏,土质肥沃,适合种植桑树果树,农作物则以油菜和小麦为主,或长或狭,或胖或瘦的水田散落其间,条条小河如同水背上的血管一样,弯弯曲曲,四通八达,人们在水流湍急的地方建起一座水车,水车就一直“咿咿呀呀”地叫起来,把河里的水抽到高处的田里,更为宽阔的地方,则筑起一方方的池塘,用以养鱼养虾,鱼塘里的淤泥富含营养,捞上来就培在池塘岸基上,桑树就种上岸基上,长势十分喜人,桑叶摘回去喂蚕,桑椹就丢到池塘里喂鱼。所以桑坪镇这种地方,可以说是高原上的江南。

刘家屯在桑坪镇的东南角,再往前走,就是另外一个县了。从刘家屯到镇里的距离和到县城差不多,所以村民赶场就多了一个选择,去镇也可,去县里也可。

刘小芳在刘家健康成长,期间也回城看过父母,但母亲坚决不允许她多呆一天,相聚片刻,就让她回到刘家屯。慢慢地,她开始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她觉得可能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小时候跟着父母,长大了就要跟着别人。不是吗?史蒂芬不就跟着一个外国人走了吗?

到第二年,丘萍的肚子果然慢慢大了起来,夫妻俩大喜,每天小心翼翼,不让丘萍干任何重活,还每天祈求老天爷保佑,要把这个来之不易的成果保住。在丘萍心中,她认为怀上这个孩子,小芳和省城老中医的功劳一样大,当然,饮水思源,还感谢吴国安和康奈尔。

孩子足月生了下来,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刘家大摆酒席,十里八村的亲戚朋友都来祝贺。丘萍从此一发不可收,接二连三又生下两个男孩下来。三兄弟分别刘兴厚,刘兴民,刘兴农。

刘小芳这五六在刘家坪生活,从表面上看,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孩子,但慢慢体会,会发现她其实和其他乡下孩子还是颇有不同。

她的玩伴是隔壁邻居的陈小惠和汪小翠,一个比她大一岁,一个比她小一岁,其他村里的男孩子、女孩子一大堆,也经常在一起玩,不过她和小惠小翠要亲密很多。

她早就发现,她和这里的孩子有很多不同,而她跟她们玩到一起,就必须消除这些不同,也就是她要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和她们一样,这可是一件颇为困难的事。

全村的人都夸她:小芳笑起来真好看。但她却有些不敢笑,即使笑,也尽量不露出牙齿,因为她的牙齿跟别的孩子不同,她的牙齿是雪白的,是圆润的,如同一排贝壳,整整齐齐地排在口里,所以笑起来当然光彩照人。但小惠和小翠的牙齿则不同,小惠的黄黄的,还往外翘,俗称“大龅牙”,讲话的时候,嗤嗤的漏风,吐字不清。

她弟弟则反过来,是下面的往外翘,俗称“地包天”。小翠的则是焦焦的,高低错落,参差不齐,就像狗的牙齿,所谓犬牙交错这个成语,就是说她这种情况。而其他孩子的牙齿也跟她俩差不多,没有一个像小芳的这样白,这们整齐。这让小芳很苦恼,好偷偷在牙齿上抹了一点黄泥巴,暂时看上去,牙齿变黄了,但一漱口一吃东西,牙齿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特别是她保持着良好的习惯,早上晚上都要刷一次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刷得很仔细,很干净,这是她母亲特别交待的,并给她配备了小牙刷和牙膏。其他小伙伴则不同,不仅本身黄、黑、焦,而且还敷着一层厚厚的牙垢,看起来很脏,口腔的异味也大得很,不能面对面的讲话,因为他口里的臭味让人实在是受不了。

她的头发又黑又亮,扎起来,像一个马尾一样,走起路来,一左一右的摇摆,看起来很有节奏,十分有趣。如果不扎成马尾,头发就披散到肩上,有一些卷曲,呈现波浪的形状。据说中国女孩的头发很少呈波浪形,外国女孩才有。刘家屯的女孩的头发,大多是直的,枯的,黄的,稀疏的,而且经常是一绺一绺的沾连在一起,露出头皮上小块小块的黑斑。小芳也搞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不经常洗一洗,村头的水井边就有十几棵皂角树,树上吊着的皂角,如同千把刀万把刀,只要取下一把刀,捣烂了,把汁涂在头发上,揉一揉,再用清水一冲,就满头清香了。

小芳的眼睛黑白分明,黑的部分如同宝石,白的部分如同白玉,顾盼之际,十分灵动,一弯眉毛黑漆漆的,仿佛每一根都清清楚楚,所谓“目如秋水,眉似远山”,大概就是说她的这种眉目。她的眼睫毛长长的,微向上翘,扑闪扑闪的,衬得一双大眼睛飘逸秀美,即使是脉脉凝视的时候,也仿佛在说话。其他多数小孩的眼睛,有点直,有点滞,有点涩,有点死,叫他一声,他不是立即把眼睛转过来,而是脑袋转过来,眼睛是不动的。

小芳的母亲特别向她交待了,最不为人注意的地方,更要特别注意打理,一个好女孩,特别注重细节的维护。脸面上的细节当然要十分注意,如牙齿缝,鼻孔,眼角,一定要随时保持清洁。这一点,大多数人都做得到。而耳垂、耳背,下巴下面,脖颈后面,这些地方,自己看不到,往往容易忽视,所以就要更加小心修饰。因此,当她把头发挽起来的时候,露出雪白的脖颈,看到的人往往都要惊叹一声。其实,如果看到过日本女人,就会知道女人的脖颈是多么的柔美动人。

吴国安早就发现,本地的水质可能有问题,所以他对自家吃喝的水,都采取了相应的措施。他同时也给了刘秋生一大包明矾,说是用来浸在水里,可以取得使水质净化的作用。刘秋生拿回来后,每次水缸装满水时都放点明矾进去,果然,水中的悬浮物明显少了,水质更清澈了,往常水中一点点铁锈的怪味也没有了,最明显的变化是,以前用锑壶烧水,壶底都要结一层厚厚的水垢,俗称“水锅巴”,现在往水里放了明矾,水锅巴就明显少了。所以刘家吃的水,喝的水,都和别人家不同,他们家的孩子自然跟别家就有了分别,兴厚,兴民,兴农,三兄弟的牙齿就基本是白的了。

更为关键的,小芳还保持着“用水”的习惯,无论热天冷天,无论多忙多累,从未间断过。这是她母亲对她们姐妹最严厉的要求,所谓“用水”就是用水洗下身,在城里家中时,因为天天要洗热水澡,所以也就同时“用水”了,到了乡下,没有天天洗热水澡的条件,就请丘萍为自己准备了一只小木盆,坚持每天都“用水”。而有的女孩子,不要说“用水”,六七岁了还穿着开档裤,露出iati,看上去又红又肿,又黑又脏。小芳心想,她们为什么就不害羞,如果是我,早就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开始时,她想把自己变得跟别人一样,想改变自己的一些习惯,结果发现,要想变干净很难,要想变脏则更难,所以她尝试了几天就放弃了,心想,我就这个样子吧,人家喜不喜欢我,随他去吧。

这对她来说,确实是无可奈何的事,比如那些小男孩,大多都在鼻孔下面掉着两条鼻涕,浓浓的,黏的,还随着他的呼吸一进一出,一伸一缩,有的高手还可以左进右出,或者右进左出,一些女孩子也学他们,这种情形,让人看了,十分恶心,小芳心里就想不明白,随手把鼻涕擦掉,是很难的一件事吗?对这种人,大人们都叫做“大鼻脓”,可见人们是反感的,当然,如果听成“大鼻龙”,说不定就是赞扬赞美了。但她慢慢发现,不是她想要变得别人一样,而是大家都想要变得和她一样,大家都想象她一样有雪白的牙齿,明亮的眼睛,卷曲的头发,白嫩的皮肤,袭人的香味,高雅的气质,所以实际上,她的到来,在引领着本地的时尚,改变着本地的风俗。

春夏秋冬,各有各的玩法,确实是十分快乐的日子。河里的鱼很多,三指宽,青色背脊的鲫鱼,大人们都说这是一种很补的鱼,特别是女人坐月子时,用来熬汤,催奶的效果最好。一指宽的细长条是草鱼,还有差不多大小的泥鳅,捞上来,放在清水里,让它把肚中的泥水吐干净,也不用开肠破肚,直接扔进油锅里炸,吃起来又脆又香,实在是无比的美味。

最让人兴奋的事,是和男孩子到田里捉黄鳝,因为黄鳝有牙,咬人很痛,加之它像蛇,所以增添了无穷的恐惧。水稻收割之后,水田里就空阔了,这时,慢慢在田里找,会找到一个小洞,不要慌,再找,小洞的附近一定还有另一个小洞,这就是黄鳝的进口和出口,一个人在出口守着,另一个人从进口用手指往里一捅,黄鳝受了惊吓,就从出口逃走,守在出口的人要把手指做成钳形,一卡下去,黄鳝就捉住了,因为黄鳝全身都是黏液,滑不溜湫,不懂得使用这种指形,是抓不住黄鳝的。

破黄鳝时,也很有讲究,首先要用钉子把它的头钉在一块木板上,然后用小刀破开它的肚子,把内脏和脊骨全部剔出来,特别要小心的事,脊骨一定要剔干净,因为黄鳝体内寄生着一种细如头发丝般的线虫,高温都杀不死它,人不小心吃下去了,这线虫说不定就会盘据到人的脑里,使这人变成疯子。所以,黄鳝虽然非常好吃,但吃它是有风险的。

热闹的事情还有捉蜻蜓,蜻蜓是学名,土名叫“冲关”,最大的一种叫“绿大头”,全身有斑马一样条纹的叫“马脚杆”,红黑相间的一种叫“点漆”,满天飞舞,也是最多最常见的一种叫“红冲”。要促住“冲关”有几种办法,促红冲最容易,因为它们飞得慢,飞得低,你如果对着它们急冲过去,伸出手一抓,大约也能抓到一两只。捉“点漆”和“马脚杆”一般用两种方法,第一种方法,是用竹片围成一个圈,然后将蜘蛛网完整地罩下来,变成一个移动的蜘蛛网,用竹杆绑住,做成一个探雷器的样子,就可以捕住“点漆”和“马脚杆”了,这种方法男孩子用得多一些。女孩子一般用一根水稻杆,在末端涂上一种黏性极强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一种树的果实,像黄豆大小,剥开了,淌出来的就是那种液体。涂好之后,看见停住的“冲关”,就慢慢向它伸过去,一下子沾住它的翅膀,就算成功了。

捉“绿大头”的方法最有想象力,用稻草扎成一个“绿大头”的形状,然后用细线拴住,对着“绿大头”一绕,“绿大头”以为是异性,一下子扑将过来,抓住稻草“绿大头”就不松开。所以,看得出,越是个头大的“冲关”,似乎就越笨。

有时与小伙伴们成群结队,要到山上、田野、坡地,等等地方去“讨猪草”,其实就是去采猪吃的野菜,诸如白储麻,猪笼草,绞股蓝,红薯藤,南瓜叶,等等,都是猪爱吃的东西,还有墙枫叶,其实就是何首乌,猪不是很爱吃,但掺在猪食里面,它也吃下去。猪草打回来后,就将之剁碎,然后掺点碎玉米,就煮成大大的一锅,煮好之后,等稍凉一些,就可以给猪吃了。而这时,猪已经饿得不停地哼哼,似乎它总是饿的,所以它哼哼的时间特别多,不多如果吃饱了,它就睡得很沉。

男孩子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站成一排撒尿,比赛谁撒得最远,有时也不比赛,而是屙在牛鼻子上,牛就伸出舌头来舔食,似乎吃得津津有味,大概它是喜欢尿的咸味吧,它当然不知道童子尿其实是一种补品。女孩子们看着他们的这些行为,感到又害羞又可笑,想学当然学不来,只好远远的避开。

时间如流水,十年弹指一挥间。转眼间,小芳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远乡四邻,来提亲的人家似乎踏破了门槛。桑坪就流传开了这么一句话:桑坪一枝花,长在老刘家。

刘秋生夫妇当然不能为她做主,一者,新社会了,提倡自由恋爱,再者,她的父母还在县城里,真要做主,也要由她的父母去做。何况他们现在主要的心思,都放在三个儿子的身上,因为来之不易,所以倍加珍惜。

刘小芳所上的初中,在桑坪镇,上学的时候要住在学校,假期时才能回到刘家屯。她的成绩出类拔萃,在班上,在整个年级,可以说是一骑绝尘,把其他同学远远抛在了后面,而人品长相,也是鹤立鸡群,惹来不少的羡慕,忌妒和恨。

语文老师是班主任,三十出头,戴付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一天,找了一个单独的机会,对小芳说:“你师母不喜欢清静,喜欢热闹,你不如不要在学校食堂吃饭,到我们家来吃吧,既可省点钱,又热闹一些。”刘小芳见过师母,知道师母是个热心肠的人,整天都是乐呵呵的,也曾经叫小芳到她家去吃饭,小芳听了班主任的话,就动心了,因为师母做菜的手艺是远近闻名的,何况交给班主任家的生活费,算下来可以为家里省一半的钱,这种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在班主任家吃饭还不到半个月停止了,原因是校长知道了这件事,把班主任叫去严加训斥,说道:“班上的椅子断了一支脚,也不把它修好,上级领导来见到了,像什么样子!”班主任忙道:“是是是,马上修,马上修。”他心想,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怎么也这么关心?又听校长说道:“那天我去你们班,见到放在讲台上的地球仪,就跟一个学生开玩笑,问他,‘这个地球仪为什么是斜的?’你猜他怎么回答?他居然惊慌地回答说:‘不是我弄的。’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学生都是什么素质?”班主任抱歉道:“我马上给他补课,提高他的素质。”心想,地球仪斜了当然不是他弄的,但是谁弄的呢?校长脸色还是难看,说道:“从本周起,为了培养学生的集体荣誉感,学生们分成八个人一组的小组,吃饭,学习,劳动,都要在一起,不能分开,我也要下基层,和学生们同吃同学习同劳动,全体老师都要这么做,明天就宣布这个决定。你们班的地理这么差,我亲自来给他们补。”班主任这才恍然明白,校长是因为刘小芳到自己家里吃饭而发火。

暑假期间,刘小芳回了一趟县城,见了父母和姐姐妹妹。新城客店因为环境幽静独特,服务项目独树一帜,已经被定为县政府招待所,客店经理由县政府直接任命。吴国安在招待所做勤杂工的工作,每天洗厕所,拖地板,换灯泡,装玻璃,忙是忙了点,但也不是十分辛苦,只是收入太过微薄,不够一家人吃穿用度,只能是节衣缩食,勤俭持家,刘秋生时不时送一些粮食来,有时是米,有时是面,也可以暂时缓解一下吴国安的窘境。春凤经常暗自垂泪,对她的眼睛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她的双眼已经看不清人的面孔,只能看见物体的大致轮廓。小芹已经读高中了,小满还在读小学。春凤拉着小芳的手,心中酸楚,觉得对不起她,眼泪又滚滚而下,小芳道:“妈,你不要难过,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给你捡了一大捆鸡枞蓖回来,已经洗好了,你说是炒着吃,还是用油炸吃?”春凤道:“炒吃吧,你爸爸今天要晚点回来,你等他回来,陪他吃一餐饭,住一晚上,明天再走吧。”小芳答应了,于是和姐姐小芹一起做饭,两姐妹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晚上吴国安回来,小芳见父亲苍老了许多,心里难过,就把闲时给父亲做的鞋拿出来给他换上。吴国安穿上后,在地上踩了踩,笑道:“合脚得很,很舒服。”他当勤杂工这么多年,已经安于现状了,而且几乎忘记了县政府招待所曾经是自己的产业,似乎是公家的才是理所当然。

第二天,回到刘家屯,三个弟弟离村好远来接姐姐,刘小芳大喜,弯腰抱起兴农,姐弟四人一起往家里走。这时,凉风习习,松声阵阵,炊烟四起,彩霞满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