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风吹过，抓住绮罗的广袖飞展开来，也撩起她的发丝模糊了朝明扬的眼睛。他看她，像看一个踏云而来的仙子，亦像随时都会破灭的幻影，伸手想点她的眉心，手却在即将触及时停在空中。
此刻的感觉只有梦中才有，他怕稍再用力，就会惊醒。
绮罗看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离触及到她只有毫厘间的距离，却比跨越万里更艰难。她忍不住抬手覆盖住自己的额头，那只手犹豫着，指尖前移，点在她的手背上。
他们相识的时候，她找他比武，结果输给了他，留了一点疤痕在眉心，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得不在额前点上一颗珍珠来遮盖。
朝明扬此刻的目光就落在那里。
“别看了，已经不在了。”绮罗的声音轻的被风一吹便散。
“是，伤痕不在了。”他收回手去，掩盖起眼中本就不易察觉的苦涩，“你两次因我负伤，两次，也皆因何廉出手才得以复原。”
提起何廉，方才那种没有间隙的氛围悄悄生了疏离。
绮罗心里压抑了很久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她退开一步，心里反复咀嚼着那个念头，一直到一点点把冲动碾碎。半响，她才抬起头，指着身前的玉石长道，“知道走完这条玉石长道要多少步吗？”
整整五百零五步，她数过，为了打发及笈的那天，漫长的等待。
脚下的玉制砖条笔直的铺设到凤仪宫前，一眼望去皆是连绵不绝的凤纹雕花，凤凰寓意母仪天下，芙蓉牡丹谐音富贵荣华，还有凤凰口中所衔的石榴，象征多子多福，王族兴旺。这条路是如此的熟悉，她闭着眼睛也能数出有多少只凤凰，这条路又是如此陌生，以至于此刻她站在这里，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
绮罗闭了闭眼睛，“至尊突发心疾，是你做的手脚吧。”
身边的人反问，“为何认为是我？”
“如果不是留着他的命有用，在我杀他的时候，你何必出手阻止。”她长长一叹，“你做任何事，不都是有目的的吗？”
朝明扬的脸瞬间冰封。这才是真正的绮罗，这才是绮罗会说的话，时光倒转也回不到从前，她们再也装不出原来的心无间隙，步履相同！
酒送到了，一手一坛拎在手里，他冷冷的提醒道，“既然想喝酒，找个地方吧。”
绮罗抬起手臂，直直的指向东方。那里的宫殿密布如云，朝明扬却立即明白了她所指之处。太子殿外，荷花湖上，昔年泛舟醉歌，仿若前世。
远远瞧见那比邻荷花湖而建的殿宇，漆黑一片。迎面扑来的夜风带着水气，夏意比前几日更浓，有几点粉红露出荷叶连天的湖面，记忆中的扁舟却不见踪影。
两人穿走湖上长桥，来到太子殿前。
永帝过世前下令关闭此宫，如今的至尊登基以后，又未立储君，因而太子殿一直空置。此刻，相比其他灯火通明的宫殿，这里安静的异样，殿门紧闭，既不见宫灯高挂，也没有宫人成群，倒是真的适合不被人打扰的畅饮一番。
绮罗昂起头，铺设殿顶的金色的琉璃瓦，正闪烁着含蓄的光芒，“我想到上面去。”
身后静静的，无人说话，两团黑影从头顶上飞过。满满两坛酒落在殿顶上，悄无声息的好似落下的只是两片羽毛。然后一双手环上她腰上，小心翼翼的圈紧。
绮罗闭起眼睛，随他平地飞起。再睁开，人已站在太子殿的琉璃顶上。松了手臂的朝明扬就立于身边。
他们眼前的灯火繁华，远近相宜。太子殿，仅低于龙霄殿和凤仪宫的地方，足以看尽整个皇宫，甚至整座春牁城。
可这不是他们站的最高的地方。
很多年前，他们游经东皇，观赏那闻名遐迩的苍梧日出。
那时候，在天下第一高峰的苍梧山上，坐的是峭峰之侧，望的是万丈悬崖，天地万物覆于金红霞光。
她还记得自己笑着说，“天下如此之美，莫怪那么多人要做皇帝。”
他还记得他问她：“如果我做皇帝，你待如何？”
“如若你做皇帝，我便做一个游侠儿，用脚为你丈量疆土！”她嘻笑着说话的样子，落在他眼里，比朝阳更夺目。
后来他们回了月照，再后来，朝明扬射出了围场那一箭，绮罗养伤多日，何廉忧郁辞世，先帝悲极驾崩，荣王突然即位……
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只是那时问似无心，答如玩笑的对话，还会时不时在两人的脑海里回响。
朝明扬提起一坛酒，拆开封泥丢过来。绮罗伸手稳稳的接住。空气里弥漫开浓郁的酒香，碧绿色的琼浆还没入口，就觉得醉了。从坛口望下去，酒面上有一双熟悉的眼睛，绮罗觉得像是站在一口自深不见底的井边看自己的心，背负着对何廉的承诺，而困住的这颗心。
美酒入喉，一线灼热直达胸腹，唇上却是冰凉。绮罗放下酒坛，清亮的眸光落在朝明扬身上，然后顺着他脚下的灯火辉煌延伸到天边。
“明扬，我一直以为我们三个人是一样的，讨厌这宫墙束缚，一心只要离开。可原来我从未了解你。”绮罗自嘲的笑笑，“明扬，你究竟为什么想要得到天下？”
五年来，她第一次这样同他说话，不带讽刺，没有挑衅，如同问好友“吃饭了没有”般随和亲近。
朝明扬转头看绮罗，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又清楚的知道这是迟早都要回答的。他弹了弹酒坛，“总要有人来结束这个乱世。我是最适合的人。”
熟悉的声音在夜风中平静流泻，落在绮罗耳中，化成一丝飘渺的哀伤。她抬起酒坛，‘当’的一声碰上朝明扬手里的那坛，“好，我愿你心想事成。我愿，当你成为月照至尊的那天，不论我是生是死，不论我在何处，都能赶来鉴证你走那条登基的王道！”
当先喝下整坛的酒，绮罗呵呵一笑，将坛子丢了出去，听着坛子落地碎裂的声音穿破夜空。
“你醉了。”朝明扬拉住绮罗。
她绯红的双额，眼波如水，痴痴的反问，“我醉了？那你难道没醉？”
他默默不答，只是下意识的拉的更紧。
她垂眼看他拉住自己的手，神情落寞，“你若没醉，为什么想要当皇帝这么傻的事情！”
“你醉了。”
“还有这皇宫！它比我聪明吗？它比我武功好吗？”绮罗挥开朝明扬，将眼前的群宫众殿指了个遍，“如果不是我醉了，它凭什么困着我？！”
“你醉了。”
“那就让我醉吧。”她低低的呢喃埋没在他臂弯里，泪水落在他墨色的衣服上，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印迹。
“你醉了。”朝明扬轻轻的拍抚怀里的人，她靠着他，终于安静的睡去。
寂静的夜晚，他揽着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喝着酒。
十年相识，似乎什么都变了。
那个将军府里顽劣的大小姐终也宫装束身，那个父王眼里最淡泊的小十六如今欲得天下。
可是，她有无奈，难道他没有？她有承诺，难道他没有？
十年岁月啊，她可知他在筹谋权位，收兵布阵的时候，有多少次想逃离，想反悔，想说‘母妃，儿子宁负东皇’。
夜如浓墨，月光却白煞的仿佛母妃过身时的雪色，刺得朝明扬眼前模糊起来。
他甩甩头，想丢开头脑中晕眩的感觉，“绮罗，我也醉了，否则我不会告诉你……”他低头凑近她，唇齿贴着她的脸庞，轻轻的呼吸：“否则我不会告诉你……绮罗……”
绮罗合起的睫羽微微颤动，她等了很久。他没有说下去，只有渐渐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她睁眼，看着他的睡颜近在咫尺，夜色融化了平日里冰冷的棱角，此刻的朝明扬显得异常安静温润。
他想告诉她什么？
她不由自主摸了摸脸侧，仿佛刚才湿润的气息还留在那里。
夜风吹拂，带着凉意，是时候该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