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很小，没见过大场面，所以眼里只够容纳一个人，只眷恋着一个少年。
后来柳宸离开的许多岁月，她在异乡踽踽独行，也把这段记忆拎出来反复品尝，原本分明是苦涩的，只是任何苦涩，思念太久了，总能品出一点回甘来。
第二回她错误地在柳宸眼眸中看到自己的时候，是在第四十二届普里汀杯国际赛中。4V4的铜牌赛上，老大和晏南珂先后失利，所有担子都落在了她和柳宸身上。
那晚，主持人刚说出今日赛事终止的时候，周汲月就匆匆往外跑，饭也没顾得上吃，她心里慌乱极了，又急又气，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也不管这些，时间的三足飞奔而过，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周汲月在花园里拣了处僻静长椅坐下，抱着膝，埋着脸，一动不动。这时候队友们都在饭厅，不会有人发现她，且容她独自低落一会，然后慢慢愈合。
周围万籁俱寂，只有晚风拍打衣衫的声音，周汲月思绪完全放空，直到很久之后，才听见若有若无的簌簌脚步声，放得很轻，慢慢停住了，似乎就在她身后无声等待着：“念念。”
这声音刻板微冷，十分陌生，周汲月倏然惊醒，紧张地回头，顿时差点跳起来，居然是柳宸——他很少说话，也从来没有这样一字一字、珍而重之地喊过她的昵称。
柳宸整个人都笼在一团漆黑云雾中，他长得其实算清俊端正，但总莫名地带着寒气，因而除了周汲月外的其他人，其实内心是有些发怵的。他此刻手里提着一堆东西，翻出面纸双手递给周汲月：“擦擦。”
大概是觉得直接说“眼泪”不太好，他于是做了个抹脸的手势，却像是在撸狗头，周汲月顿时破涕为笑，微有疑惑：“这里这么偏僻，你居然能找到我……”
看到她笑，柳宸松了口气，他平常没什么情绪波动，自然也不擅长伪饰，所以松的这一口气就尤为明显，仿佛眉宇都生光了。周汲月却没有看他，仍低着头沉思。
“你不必有压力。”柳宸说得很慢，他发音生涩而稚拙，却带有一种本真的纯然，使人笃信，“没什么，明天还有我。”
他扬着手里的文件袋，默不作声地坐在周汲月身边。半小时前，柳宸的参赛项目刚刚公布，这是整个赛事中唯一有两个积分点的项目，默画汉堡港，简直难如登天。整个项目不仅看起来匪夷所思，也让选手毫无准备方法，柳宸只能待在宾馆里养精蓄锐，直到明天的酣战来临。
周汲月泪痕犹在，盯着文件袋，忽然清凌凌地打了个冷战，感觉到那种铺天盖地、漫无边际的绝望再次将她淹没。她从来没想过柳宸可能输，可是在这种四面楚歌，唯有背水一战的境地，她的心思忍不住便往最坏的方向飘：“我，我挺慌的……”
她颤栗着，喃喃自语：“前面已经输了两分了，你赢了之后，我也必须得赢，否则整场比赛还是会输掉。可我的对手是澳大利亚那个小天才，世界排名比我高一截，比赛经验也比我丰富，我的赢面太小，怎么看，怎么害怕。”
周汲月不着痕迹地往柳宸那边挪了一点，看最后的日光压将下来，把两个人的影子缠在一起，奇妙而莫名地感到安定。她听见柳宸低低地说：“我相信你会赢的——笃信一个人，命运必定退却十分。”
周汲月呼吸一窒，她认识柳宸两年多，还是头一回听见他一口气说这么长一句话，而且这句话……还是同她有关的。她听到柳宸又慢慢地、艰涩地补了一句：“只要我还在，你就不会输。”
“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会输。”周汲月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忽然心潮如沸，自信再度丰沛起来。其实柳宸这句话措辞甚是柔软，但说话的语调却十分冷硬刻板，所以周汲月尽管反复咀嚼这句话，却半点没往其他地方想。
柳宸穿了一件哥特式的长风衣，半边刀刻似的面容笼在斜阳后面，宛如晚霞中半明半亮的灯塔，他看了周汲月一眼，没什么表情，手搭在她后面的椅背上敲了敲：“坐一会儿就回去。”
他随即微摇头，掏出一只保温饭盒：“不，先吃饭。”
周汲月受宠若惊，食不知味地吞了几筷子菜，虽然柳宸赶时间随意选的菜色，并不可口，但她鼓起两颊咀嚼，居然吃得很香，好像个膨胀的气球娃娃。她一边吃，一边想着乱糟糟的心事，柳宸今日居然说了这么多话，总算短暂卸下了冰冷的外壳，像个正常人了。
她一侧眸，恰好撞进柳宸的视线，专注而深沉，敲响了钟楼上一片连绵不绝的钟声，仿佛在倾吐着无言的意味。这一刻，向来在黑暗中蒙昧的少年，短暂洞开了与外界沟通的亮窗，让一束天光得以投射进来明耀心房。
周汲月微微失神，仓皇失措地移开了眼，柳宸丝毫不通人情世故，自然也不知道他此刻流露的神情太容易让人误会了，就好像……好像他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向阳生长，指尖一伸，就能紧握住。
“我们走吧”，她摇摇头，不愿在赛前再纠结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站起来故作洒脱地对柳宸摆摆手，却看见柳宸保持着唤她名字的唇型，似乎方才想要同她说一句话。
周汲月苦笑，没心思再追究：“今天谢谢你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