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网 > 其它小说 > 岁月玄悖 > 第四章浊流恶浪乱拍岸全文阅读

前门外大街,一队拖着长辫子的骑兵小队鱼贯前行着,领头的那匹白马嗒嗒嗒的踏着小碎步,上面端坐着昂头挺胸腰板直直的姚奉儒。他一会儿扶扶肩章,一会儿摸枪柄和佩刀,羁手夹脚地体味着自己从未品尝过的那种初为官者的庄严与神圣。一路巡来,姚奉儒看见了京师的警察们正在挨家挨户地提醒着市民:“宣统爷重新登基了,国体变更了,民国改大清了,各家各户必须立即悬挂龙旗,以示同庆同贺。”

前清的遗老们就像一群长时间没有吸食过鸦片的大烟鬼,突然间看见了大烟膏子一样,他们赶紧把压在箱底珍藏多年的前清袍褂宝贝似的一件一件地翻出,欣喜若狂地穿上,一番弹冠相庆之后,便都趾高气昂满大街地溜达显摆去了。姚奉儒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俨如大白天里看到了一群刚从坟墓里钻出来的僵尸在行走,他嗓子眼有些干哕,仿佛有一口不洁之物被吃进了自己的腹中。

街上卖报刊的小贩们在大声的叫卖着“宣统登基”的号外,报纸的售价高得离奇。纸活店的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形,显示着他们的生意是出奇得红火。清朝灭亡已经好几年了,黄龙旗早就没有了,警察让市民们立马就要挂上龙旗,他们正一筹莫展着呢,恰巧这些店铺正在赶制龙旗发卖,真真解了市民们的燃眉之急。估衣铺的生意更是兴旺得不得了,前清官员的冠服顶子、厚底朝靴、蟒袍补服、顶戴花翎,统统成了那些刚刚被加了官进了爵的遗老旧臣们以及希荣求宠之徒争相购买的热络货。他们花大把银子购得了这些朝臣服饰后,就迫不及待地穿巴上,欢呼雀跃着准备入朝去觐见皇上了。

街面上户户都挂上了三角黄龙旗,无数的小黄旗儿齐唰唰的迎风飘展着。姚奉儒环视街面,一丝笑意挂在了他的嘴角上,看来换旗的差事让这位代营长自我感觉还不错。突然,姚奉儒觉得在这些呼呼啦啦的旗子里面有一面小旗特别得扎眼,特别得别扭。打马上前,看清了,这是一面纸糊的自画自制小黄旗。纸旗上的绘画水平实在是太糟糕了,上面的小黄龙被画得蔫头耷拉脑死气怏怏的,乍一看,还以为是条死蛇呢。

“这、这也太煞风景了!”姚奉儒有些恼怒,他举手刚要命令士兵去盘查,突然一部汽车风驰电掣般地从他身后一掠而过,惊得他的坐骑一个侧歪,差点把他掀下马来。姚奉儒心中的懊恼又陡增了十分,他掉转马头,刚要策马追赶,蓦的他收住了缰绳。他认出来了,这是他们帅府参谋部的汽车。

跟在后边的一连长似乎看出了什么门道,他气愤地说道:“姚营长,这家店铺竟敢悬挂如此低劣的黄龙旗,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那就派你去,查清原因,口斥主家,让他马上予以纠正。”

“是,营长。”

看着一连长领着一小队兵士冲向了那家店铺,姚奉儒驱马悄悄地顺着那部汽车开去的方向尾随过去。

汽车开到那家买卖红火的估衣店门前,鸣笛三声,停住了。一位留有长辫穿着长衫身躯胖胖的中年人从店里急忙走出,把车子引领到估衣店一旁的后门。黑色角门洞开,一个辫子军士兵走出,双手吃力地拎着一只大漆木箱。士兵把箱子放到车上后,转身回去了。中年人将一本账簿交到车窗里伸出的一张手上,不一会儿,车里又伸出一只手,手中还握着一个圆柱形的纸筒物件,中年人赶紧趋前双手接住纸筒。随后车子便呜的开起,奔向了下一个店铺。

姚奉儒惊诧不已,他看得很清楚,那位中年人正是自己原先的顶头上司——杨拔贡杨公鹤主任。

姚奉儒呆呆地站在街面拐角处,他俩相距只有一箭之地,此时他不知道是上前寒暄还是假装看不见。杨拔贡没有发现姚奉儒,他往街里挪了几步,站定后,便从纸筒里小心翼翼地取了一捏小物,美滋滋地用嘴吹了吹,接着就赶紧送到耳朵根儿下仔细聆听。

“一等参谋杨公鹤杨主任,微服在此,您这是在做何等公干呀?”姚奉儒整了整他那身少校军服,手握刀柄,踱着方步,表情严肃地走向了杨拔贡。

杨拔贡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呼声惊得手一哆嗦,纸筒掉落在地,咵嚓一声,纸包松散开来,白花花的银元顿时变成了一个个小飞火轮子,向着四面八方滚跑起来。杨拔贡是又惊又急又恐,他蹿动着那副笨胖的身体,忙不迭地追逐着那些银光闪闪的宝贝们……

一枚银元着了魔似的朝着姚奉儒的方向快速地滚了过来,姚奉儒一脚踩住了它,弯腰捡起了这枚袁头银币。这时杨拔贡已经汗涔涔地追寻过来,他双手抓护着用长袍前襟兜裹着的银元,气喘吁吁喘地哑哑说道:“姚参谋……姚营长……姚贤弟!”

姚奉儒将这枚袁头银币投进了杨拔贡胸前的银元堆中,同样投去的还有两道蔑视的目光。

“别这么一脸正气地看着我好不好?兄弟呀,看来你还是不够老到啊,什么谁的差事办得好谁的官位就高了,论什么功行什么赏啦,这些都是骗人的鬼话!”杨拔贡气喘匀了,他双手抱着衣襟,歪着头说:“当时我也信了,心中热热地巴望着,也跟你一样寻个机会谋个实职。亏着咱们还是读过书有学问的人,你也不想想,就在一年前,袁大总统他不也是想当皇帝嘛,结果怎么样?癞蛤蟆难过端午节,最终他还是一命呜呼了。他可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内阁总理大臣、民国大总统袁

——世——凯!他都办砸了的事,就凭咱们张辫帅,一省之督军,而且就带着这么一丁点儿的人马,就想在北京复辟变天,他这是在做梦!他做他的春秋大梦,难道咱们也陪着他一起做?”

姚奉儒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怎么了,前天他还语重心长地嘱托我好好地干,这才过了几天呀,竟然说出这些如此稀松的泄淡话?姚奉儒仔细咂摸着滋味。杨拔贡的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姚奉儒有些体味出了其中的道理了,他开始佩服起这位平时儒酸气十足江湖气三分、可关键时刻却比自己看得清楚的老学究。姚奉儒的心性有所触动,便从马鞍下找出一个小布袋,帮着杨拔贡收好了银元。

他们这些定武军千里迢迢来到北京,不就是奔着富贵谋个前程来的嘛,虽然今天复辟成功了,好像马上就可以升官得势了,可经老拔贡这么一点拨,姚奉儒有些醒过闷儿来,他们目前走的这条道好像是一条荆棘载途的险路?“那您说说,咱们眼下该怎么办?”姚奉儒的问话曝露出他内心的底气不足。

“咱们都是外地人,出了事以后谁能帮咱们呀?”杨拔贡拍了拍姚奉儒的肩膀,“你是经我保举进的定武军,咱俩又是最后一科的贡生,也算是同窗,同窗胜似亲兄弟,跟你说实话吧,我刚才是在帮着谭大人做生意呢。这复辟大事我敢打包票,谭大人事先早就知晓,要不然,他手上怎么会有了这么多的朝靴补服顶戴花翎?这几天他可没少赚啊!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六营长肖庄根本就没有病,他是脚底下抹油溜之大吉了,临走前还把六营两个连的军饷给顺手牵了羊。”

“携饷潜逃那可是死罪,上峰为什么不派人缉拿他?”姚奉儒伸出右手,在空中做了个使劲一抓的动作。

“抓他,有人手吗?就是有,谁又有那个闲空吗?我都这么个岁数了,还得帮着上宪在估衣铺里卖顶戴卖蟒袍,凡是前清官员能用的东西,那里都有的卖。”杨拔贡一晃手中的银钱袋子说:“还行,上宪还知道赏给我这卖苦力的仨瓜俩枣。前边的纸活店里,黎隼参谋正忙着卖黄龙旗呢。你也不赖呀,得了个代营长的缺,好好办差吧,顺手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杨拔贡用手比划了一个狠狠抓钱的手势。

“这可是在京城首善之区办公差,我怎么能够假公济私中饱私囊……这、这、这有负于谭大人对我的提携呀!”姚奉儒虽然义正词严,但他内心里开始有些着急。他着急自己已经身处险地,却无良策可以安身,最最让他不甘心的是,千万不能失去这个刚刚到手的代营长职位啊。

“见面分半。”杨拔贡从布袋里抓出一把银元,伸手虚让着姚奉儒。

“不要,不要。”姚奉儒赶紧竭力推辞。

一见姚奉儒又酸又腐又义气的样子,杨拔贡惊讶道:“哎哟,我竟然忘了姚贤弟现在是京城值守的少校营长了,这点小钱姚营长自然是看不上的了。”他把银钱放回袋子里,接着就好为人师地凑到姚奉儒的耳边,神秘兮兮地指点道:“现在你不是还警戒着总统府嘛,你满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或者结交新贵另择高枝,或者在与人方便的时候自己从中捞上他一把。”

“是啊,差点儿忘了,整个北京城就剩下总统府一处还挂着五色旗,我当时真想带队破门而入,冲进去把它换掉!”姚奉儒的回答简直就是驴唇不对马嘴。可他心里明白,给总统府的人行方便,这是通敌的叛徒行为,这老先生怎么给我支了这么一招臭棋呢?

杨拔贡白了他一眼,激动地说:“全北京城仅有一面国旗就飘扬在总统府的上空,这说明什么?说明共和垮不了。看在你我多年同事的份上,我真心实意地告诉你,你可以充分利用看守总统府的这个机会,给自己预留后门以便日后进退有据。年轻人,你后面要走的路还长着呢,千万可别全堵死了,我的傻兄弟。”

姚奉儒却说:“杨主任,我还有军务在身,有机会再向你讨教。”

杨拔贡见姚奉儒如此的不开窍,气哼哼地说:“你呀,闲着没事的时候,好好琢磨琢磨我说的话,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啦。”说罢,便转过身去摆了摆手,一跩一跩地走了。

姚奉儒若有所思地回到总统府。府院门外,各个院门路口都是荷枪实弹的辫子兵。他抬头一望,总统府楼顶的上空,一面红黄蓝白黑的五色国旗正在迎风猎猎,它似乎在昭示什么……

一个穿短衣制服的公职人员从公府大门走出,迎着姚奉儒走了过来,那人自称是公府机要秘书,并说:“黎大总统已经电请南京的冯国璋副总统代行总统职权,并秘密派人将中华民国之玺、大总统印、陆海军大元帅印等印绶统统送往了南京;而且还派人到天津,口授大总统命令,让坐镇天津的国务总理段祺瑞摄护国政。外国公使已举行会议,关于总统府的安全问题已警告贵部外交部门,总统个人及属僚不得有任何伤害,并须加以严格保护。现在黎大总统身体有恙,我作为总统的私人秘书,急需去总统私邸去取总统的特效药,请长官您放我出行。”说罢,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迅速掏出一小沓银圆票,飞快地塞进了姚奉儒的衣袋中,还没等姚奉儒反应过来,早已迈步走出了大门。

这是姚奉儒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受贿赂。刚才他光顾了思索黎元洪是如何通电交代冯国璋段祺瑞重新执政的国家大事了,总统秘书的这一举动,只弄得这位新上任的军官局促不安,浑身的不自在。阳光直射着他的脸颊,他感觉自己的脸蛋子热得发烫,他用内眼角的余光扫视到了自己的鼻梁,鼻尖儿已经变得通红通红。是把已经落袋为安的银圆票掏出来,然后义正言辞地退还给人家,还是……这可是一沓银圆票啊,少说也有一百多块,足足顶的上他半年的薪俸,当官的感觉真好,钱财不用你去要,就会有人主动奉上。姚奉儒转了一下身体,阳光不再照射他的脸颊,他感觉脸不那么红了。

接下来的几天,姚奉儒神气十足地带着兵又是警戒又是巡逻,他恪尽职守地执行着上峰交派他的每一项任务,从中美美地享受着初次担任实职军官所特有的那种官瘾。手下的官兵们也颇为得意,从他们彼此之间的戏谑调侃中,姚奉儒听出了他们在执行公务的时候,没少白吃白拿白喝白嫖。老百姓们知道,这年头除了土匪和警察,就属这些当兵的最阴损最凶残了,尤其以辫子军为甚。二次革命那一年,辫子军带头攻打江南的革命军,他们攻进了南京城,为了报复革命者,当官的肆意纵容这些带尾巴的丘八们胡作非为。光天化日之下,辫子军官兵破门拆墙公开进行抢掠,穿宅越户随意奸淫烧杀,就这样暗无天日地抢劫掳掠了半个多月,美丽的南京城顿时变成了人间地狱,从此这辫子军的凶残恶名便臭名昭著于天下。如此劣迹斑斑的辫子军自打进入北京城的那一天起,皇城根下的芸芸众生,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头百姓,家家户户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们大气不敢出,生怕这虎狼似的辫子兵会重施民国二年洗劫南京城的那一幕。所以每当这些三五成群的丘八们对他们拿粗耍横吃拿卡要的时候,他们都委曲求全地忍受了。面对军队积染多年的恶习,儒家出身的姚奉儒是非常看不惯的,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所以每当面对这些官兵们施虐耍邪时,他只能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地躲在一旁,敢怒不敢言地腹诽心谤着。姚奉儒暗暗下定决心,等我转成正营长,一定把这种腐败之风掰扯过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