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月照军齐集边境，珞军整装戒备。小马叮嘱军中的百姓们不要乱走。
绮罗站在营帐外，看到风常略和两名副将一面交谈一面走过，三人用的都是暗语，无须避讳任何人。
风常略仍是昨日所见那般耀眼夺目，自信满满。他显然也注意到了绮罗，可一个眼睛蒙着白纱，衣衫褴褛成那样的女孩子，又有什么值得戒备的？
在这神风营里，百姓的言行都是自由的，甚至时时有人谈论月照国内最新的动向。可是……绮罗抬头看天，艳阳当空，她像迷失无措的飞蛾，寻不到一丝有关哥哥信息的方向。
身后孙大娘一面借着营帐口的光线缝补衣服，一面跟人闲聊，“又要打仗了，今日补的衣服多了。”
“兵哥儿们都在备战，看到衣服破了当然要赶紧拿出来。听说缝补的人手不够，风将军肯出贴补的银子，让大家加紧做呢。”
“风将军肯收留咱们，给吃给住已经很好了，这钱我是不会拿的。”
“说的也是……”
后面的话，绮罗没有再听，人已经向着后勤的营帐去，那边多是跟随士兵出征的家眷，小马指给她看过。
一个样子麻利的妇女在帐外给其他人分派事物，她匆忙看了绮罗一眼，“眼睛不好使的，休息吧。”
“我也可以做点什么，像帮忙收各个营帐的洗漱衣服。”
她闻言又看了她一眼，“今天收完了，你要做，明天赶早来。”
绮罗嘴角勾起弧度，“好。”
是夜，神风营外的小树林里，篝火舔舐着架在上方的兔子，烤肉的香味伴随着树枝烧灼的噼啪声四散开来。烤兔子的人坐在火边，身前插着一柄乌黑长剑。
他坐在角度很特别，能轻易发现不远处小溪中的动静。绮罗一眼认出他是前几天晚上遇到的那个男子，这一刻的他，依旧一身暗色布衣，轩昂有力。
他是神风营的人，又有如此非凡的气度，理应不居风常略之下。可他又完全没有那种战场厮杀历练出的冷漠血腥，一个从不戎装的人，哪里又像军人？
他究竟是谁？
抱着满心疑惑，绮罗轻轻划开水，退到突出水面的石头后。
夜里的溪水微微发凉，被太阳晒了一日的石头却散发出令人舒服的热度，她靠着石头，感受着身上的伤痕在流水的作用下痛楚锐减。洗澡前脱下的衣服在岸上，离得有些远，怕也只有上岸去才能穿了。
男子时不时折断枯枝丢进火堆，兔子自身的油被烤了出来，不断滴在火中，“滋滋”的激起老高的火舌。
忽然，远处火光一闪，绮罗警觉的回头，只见篝火外围已多出几条人影把那男子团团围住。
男子依旧专心的照看着火上的兔子，“大老远赶来，要不要坐下一起吃？”
虽然被人挡住了他的脸，绮罗却能想象出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定还是挂着那种似笑非笑，令人心头一舒的表情，仿佛这些人不是杀气腾腾的围着他，而是远道而来专程同他分享兔肉的老友。
对方领头人打扮的人道，“尊下三番两次跟我们幽冥楼过不去，可我们楼主不打算追究，只想请尊下明白，我等前来对神风营并无恶意，尊下何不大开方便之门，让我等完成任务。”
“那请你如此回复楼主：不论幽冥楼要杀哪一个，只要这人在神风营，我就管定了。”
“尊下何必为难我等。”
“为难不敢当，只怪在下剑术学的太好，所以做人骄傲了点。”
“那就休怪我等无礼了！”
领头人手中寒芒一闪，幽冥楼群起而攻，只是和追杀绮罗时不同，这次刀上没有萃毒。他们占了先机，好几次险险刺中男子，幸他拆招及时，只被刀锋划破了衣袖，男子一提长剑，凌厉剑气破茧而出，牢牢守住通往神风营的路。
原来这段时间，不是幽冥楼断了找她的线索，是有人把追杀挡在了神风营之外。
绮罗不是白得恩惠，袖手旁观的人，瞬即转身抓向岸上的衣服。
就在这时，一队铁骑从不远处直奔而来，马蹄踏地，激起滚滚尘烟，瞬间就从绮罗面前风驰而过。
如雨的箭雨从马背上直射幽冥楼人，逼得他们自顾不暇。男子趁势反击，幽冥楼渐渐落了下风。未坚持多久，领头人一声口哨，黑衣人便纷纷往山里逃离。
铁骑又追出百米，方才调转马蹄回到男子身前。打头一人，金枪铁马，面容姣好，神情却冷的紧。他当先下马，对男子躬身一礼，“战北来迟！”
男子恍若未闻，反手把剑插在脚边，问道，“王莱安到帝都了？”
绮罗猛然听见哥哥的名字从男子口中吐出，心头漏跳一拍。
那自称战北的人答道，“群医会诊，如今已无性命之忧。”
“朝野上如何？”
“劝归之声如潮。”
男子颔首，“你们先回神风营。”
“是。”
战北复又上马，领着余下铁骑如风而去。只留下男子一人默默的站在篝火便，他背对着她，绮罗看不清他的表情。
“还不打算出来？”
他忽然回身来，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没办法出来。”石头后响起回答，“头发被水草缠住了。”
她并没有骗他。
水波中，她背对着他，雪白消瘦的双肩在月光下的散发着肌理的光华，大半长发海藻般浮在水面上，有一撮沉在水下与水草缠绕难分，她正尝试着解开，可惜是反手，没那么容易。
“冒犯了。”男子落在绮罗藏身的石头上，伸手慢条斯理的把头发和水草一丝丝分开，然后反身回到岸边，背水而立。
绮罗很快穿妥衣服，他感觉到她走近，回眸，看到她脸上依然是黑黑灰灰的，一条白纱巾覆着双眼，长发拢在一边，仍在滴水。
男子不觉一笑，“你的眼睛不是好了吗？怎么还不解开？”
“戴的习惯了。”她隔着白沙，直视着他。
他长臂一伸便环到她脑后，轻轻巧巧解了白纱。
外界强光入眼，绮罗微微眯了一会眼睛，才真的睁开双眼，正对上他幽深的目光。
他看着她的眼睛，道，“如望云湖的水，能浸润人心。”
“什么？”
他呵呵一笑，“我现在知道为何你的眼睛痊愈了还非戴着这白纱了。”
“哦，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你倒说说。”
“因为这双眼睛实在太美，见者难忘。”
也许是被篝火的温度热的，绮罗的脸忽而发烫。但她是谁，她是叱咤月照的王绮罗，哪里会因为一句赞美而失了心智。
绮罗大大方方的反问，“这么说你是对我一见难忘咯？”
“是，此生难忘。”他坦然承认，“就算现在你的脸上脏的看不清全部面容，我也相信，他日再见，就凭你这双眼睛，我能一眼认出你来。”
“那我这双眼睛真是生的罪孽了。”
“没错。”男子脱下破了袖子的外衣丢过去，“作为报答，替我缝一下破的地方吧。”
这人的思维跳跃的也太快了吧，刚刚还在赞美她的眼睛，这么快就要求回报了？绮罗把手一摊，“缝补没针……”
对方一个荷包抛过来，“针在这里。”
“想不到你出门还带这么女人的东西。”
“出门在外，什么事都要自己做，哪还分什么男女。”他啃着兔子腿道。
绮罗三下两下缝好破处，丢还他道，“手艺不佳，凑合着穿吧。”
他煞有介事的看看她的针脚，“真还不如我自己补。”挑剔完却爽快的穿上了，然后道，“看样子你在找人。”
她这几日的举动不是没落在他眼里，她也不做隐瞒，“是，我在找一个亲人。”
“叫什么？只要在神风营里，我定知道。”
她笑笑，摇头，“乡野村夫，哪有名字，也不敢劳你帮忙。”
“也罢。”他也笑笑，并不勉强。
男子切下半只兔子递过去，绮罗毫不客气的拿了。两人一面吃一面无边无际的闲话，仿佛他已远离珞国阴暗的政治，仿佛她也不是深陷月照残酷的权谋。就如两个久不见面的老友，话六艺，论古今，上达天文，下至地理，许许多多都只要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一起会心的笑开。
隔着篝火，绮罗看着他。真想不到，何廉过世之后，第一次让她觉得轻松的竟然会是眼前这个陌生人。如若她不是身怀兄长安危，刚刚家破人亡的王绮罗，她想她会愿意一直笑下去，甚至邀他同游江湖山河。
可是，她偏偏是那个王绮罗。
她无奈的笑笑，东方已经泛白，树林间花草苏醒。
绮罗站起身道，“我要去找我的亲人去了。”
他没有起身，淡淡的看着她，“后会有期。”
她眉眼一弯，笑了笑，又道，“我倒不希望再见。”
他愣了愣。
绮罗遥望着天边，那里一丝血红即将破空而出，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尊下既然是神风营的人，帮我带些句话给风常略如何？”
他眼底有复杂的东西闪烁，“姑娘请说。”
“替我告诉他：与其事后收留那些百姓，不如当初别把战乱带来。”（未完待续）